东南海疆的惊心动魄渐平,带着海风咸湿的气息与星灯引航的震撼,澈儿回到了京城。刚入东宫,老内侍便呈上一份来自户部天字仓的例行奏报,以及一封……宇文玄亲笔的“赌约”。
宇文玄,三朝元老,户部耆宿,以精于钱粮、性情耿介甚至有些执拗着称。其奏报言简意赅:今岁春蚕已收,新丝入库。然据其观天象、察仓储,断言天字仓存丝至多三月,必遭鼠患虫蚀,损耗恐达一成!请太子早做“折损”预算。
随奏报附上的“赌约”更显老臣顽童心态:“老臣赌三月后天字仓存丝必有鼠雀之耗,且过一成。若老臣输,愿献家藏西域葡萄美酒十坛,为殿下贺。若老臣侥幸言中……嘿嘿,殿下那方新得的端州紫云砚,可否借老朽把玩半载?”
看着奏报和这透着促狭的“赌约”,澈儿哑然失笑。宇文玄这是在考校他这新储君的仓储治理之能呢!天字仓乃国家丝帛储备重地,若真如其所言鼠雀为患损耗巨大,岂非国帑流失?
“备轿,去天字仓!”澈儿兴致盎然。他正欲深入了解帝国仓储体系,这送上门来的“赌局”,正好是个契机。更何况,宇文玄那十坛传闻中色如紫晶、醇厚无双的西域葡萄美酒,着实令人心动。
天字仓,位于皇城西侧,高墙深院,守卫森严。巨大的库房内,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整齐码放着捆扎好的雪白生丝,如同连绵的雪山,散发着新丝特有的清润气息。仓大使诚惶诚恐地陪同澈儿视察,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仓内每日清扫,鼠药常备,猫儿养了七八只,门窗严实,绝无鼠雀之患!”
澈儿并未轻信。他缓步穿行于丝山之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处角落。手指拂过干燥的丝捆,鼻尖轻嗅库房的气味(干燥的丝味、淡淡的樟脑气,未见霉腐)。他注意到墙角撒有灰白色的药粉,也看到几只慵懒却目光警惕的大猫在梁上巡视。表面看,确实防范严密。
行至一处靠窗的丝垛旁,澈儿脚步微顿。窗棂严丝合缝,但窗下的地面,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干净些?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尘土,凑近鼻端细闻——隐隐有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奶腥气?他目光扫向旁边木架底部,发现了一小撮极细的、近乎无色的……绒毛?
“仓大使,”澈儿站起身,神色平静,“此库通风口,除窗外,可还有?”
仓大使一愣:“回殿下,库房高深,为防潮气,屋顶设有隐蔽气孔数处,以铜网罩之……”
“带孤去看看。”
登上库房顶部的夹层,光线昏暗。澈儿命人举灯细查。果然,几处隐蔽的通风气孔虽罩着细密铜网,但其中一个铜网边缘,赫然有几根细小的、被强力撕扯变形的痕迹!铜网之下,散落着一些同样的无色细绒毛和……几粒微小的、干瘪的深紫色颗粒!
澈儿捡起那深紫色颗粒,放在掌心。颗粒干瘪,却仍能看出是某种浆果的籽粒。
“此是何物?”他问。
仓大使凑近一看,茫然摇头:“这……下官不知。许是……鸟雀衔来的野果籽?”
“野果籽?”澈儿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粒干瘪的籽粒用手帕包好。
回到东宫书房,澈儿摊开手帕,将那几粒干瘪的紫色籽粒置于案上。又命人取来一碟御赐的西域葡萄干。两相对比——形状、大小、尤其是那独特的深紫色泽,一模一样!只是仓中找到的已然干瘪。
“原来如此!”澈儿眼中光芒闪烁。并非寻常鼠雀!而是喜食浆果、身形小巧、能钻过细小缝隙的……西域花粟鼠!此鼠嗅觉灵敏,嗜甜,尤爱葡萄干等物。定是有人无意或有意将葡萄干带入仓区附近,吸引了这些善于钻营的小东西。它们凭借小巧身躯和利齿,咬破了铜网薄弱处,潜入仓中!那些细绒毛,便是它们的毛!而它们潜入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库中存放的、用于防虫蛀的……少量甜味药材(如甘草)!
谜底揭开,解决之道便清晰无比。澈儿并未大张旗鼓,只密令仓大使:立即更换所有通风口铜网,换用更密更韧的精钢丝网;彻底清理库区外围,断绝一切可能吸引鼠类(尤其是花粟鼠)的甜食来源;库内防虫药材,更换为无甜味的品类;同时,在库外特定区域设置无害诱捕笼。
三个月时光,在宇文玄时不时的“关切”询问和澈儿胸有成竹的微笑中,倏忽而过。
天字仓盘点的日子到了。宇文玄早早来到仓外,捋着花白胡须,眼中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狡黠。仓门大开,账房先生与仓吏紧张核算。
结果很快出炉:天字仓靖安五年春丝入库总数,扣除正常搬运损耗,盘存数与账目数相差——仅万分之五!远低于户部允许的千分之三折损率!更远低于宇文玄预言的一成!
“这……这不可能!”宇文玄抢过盘点册,老眼圆睁,反复核对,最终颓然放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奇哉!怪哉!鼠雀呢?虫蚀呢?”
澈儿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倒出几粒饱满的西域葡萄干,轻轻放在宇文玄面前临时充当棋枰的仓房记录册上。
“鼠雀非无,”澈儿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促狭,“然其嗜甜,尤爱此物。孤不过投其所好,在库外设宴款待,引其‘移樽就教’罢了。至于库内么……门禁森严,自然‘鼠雀无踪’。”
宇文玄看着枰上那几粒深紫饱满的葡萄干,再看看盘点册上那微不足道的损耗数字,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洪亮的笑声:“哈哈哈!妙!妙啊!殿下明察秋毫,洞悉幽微,以‘葡萄干’破‘鼠雀耗’!老朽输得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啊!” 他笑得胡子直抖,看向澈儿的目光充满了激赏。
“先生过誉。”澈儿拱手,笑道,“先生所言之葡萄美酒……”
宇文玄大手一挥:“十坛!明日便送入东宫!不!”他眼中精光一闪,看着仓中堆积如山的雪白生丝,豪气顿生,“待今年新丝入库,仓廪充盈,丝山再起之时,老朽定当亲至,以我宇文家秘法,为殿下酿制一瓮最顶级的‘紫玉琼浆’,以贺我大靖丝仓永固,国富民丰!”
仓房外,阳光正好。葡萄干静卧“枰”上,新丝如山,散发着安稳富足的气息。一老一少相视而笑,一场关于仓储治理的“赌局”,最终化作了对帝国仓廪充盈、国泰民安的美好期许。少年储君以智慧与细致化解难题,赢得了老臣由衷的叹服与深厚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