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狭窄的山路,活像一条被打痛了胡乱扭动的蛇,没个消停。
车厢里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狠狠撞在我和柳青的脊背上,骨头缝里都挤得出呻吟。
王叔在前头奋力赶车,那条受伤的右臂,被他格外仔细地保护着,几乎僵在身侧——除了左手扯缰绳,甩鞭子的力气也得靠右手一起使劲,他的动作里藏着笨拙的勉强。
苏康透过车帘缝隙瞅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王叔,真不用再慢点?”
王刚脑袋都没回,那嗓子倒是提得老高,在山风里震得有几分嗡响:“少爷,安啦!这点皮肉划拉,算个啥?老汉当年脑袋别裤腰带上,刀口舔血都没眨过眼!这点坡算什么?坐好就成!”
他声音越洪亮,柳青脸上的忧色就越重。
小丫头片子悄悄扯了扯苏康的袖子,压着嗓子,眼睛盯着前面王叔僵硬的侧影:“少……少爷,您听王叔说话那调门儿,总觉得他是咬牙憋出来的。”
车又狠狠一颠簸,差点把苏康刚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稳住身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宽心,王叔这老把式,心里有数。”
车轮碾过一块突兀的石头,“哐当”一声,整个车厢像个筛糠筐子狠抖了一阵。
苏康倒吸了口凉气,扯着脖子再次喊道:“王叔!前面那段陡得很,慢点,千万慢点!”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撞了几下,自己都觉得带了点哆嗦。
他可不想在这荒山野岭中翻车出事故!
“晓得了!晓得了!少爷您再唠叨,我这头都晕了!”
王刚那回应的腔调倒是依旧洪亮,只是这马车,却硬是又慢下来了几分,像是踩进一片粘糊糊的泥沼里,磨磨蹭蹭地往前蹭,总让人悬着心,不知道这倔老头究竟还能撑多久。
待车子走下龙虎岗终于转上官道,脚下踩着那平坦硬实的黄土地时,车厢里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令人心惊肉跳的起伏才渐渐平息下来。
苏康掀起车帘一角,视线滑过龙虎寨那一片灰黑苍茫的林海石壁,便果断缩回了脑袋。
柳青悄悄松了口气,小小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总算是好路了。”
苏康点了点头,没多说话,心思却早已掠过这条官道,飞向了那个刻着“威宁”二字的城墙根儿下。
王刚在前头应了声:“嗯!好嘞!坐稳喽!咱撒开了跑!”
车轮滚在真正的平地上,发出持续而悦耳的辘辘声。这行进速度明显上去了,风声在耳边变得清晰了起来。
王刚的右臂大概也得了点休整的机会,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甚至颇有那么点意气风发地吆喝了两嗓子赶马的号子。
柳青掀开侧面的帘子,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田垄和远处的村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点轻松的笑意。
数十里路,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苏康隔着帘子缝往外瞧,果然,眼前巍峨的青石城墙直直杵着,虽然不算顶高,但那厚重劲儿是实打实的,硬生生堵在面前,透着一种沉闷的威严。
城门洞子上,硕大的“威宁”两个字阴刻着,雨水冲刷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城门口人来人往。
“进城了!”
苏康朝外喊了一声,直接扣紧了车帘的缝隙,把外面喧嚣的尘土和混乱人声都挡在了外头。
“好咧!”
王刚的应答声隔着车板传进来,透着股子轻快的劲头,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脆响,“驾!”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朝着那个洞开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门洞碾过去。
马车的影子刚刚投进那黑黢黢的门洞阴影里,一道人影就横着插了过来,一只布满了老茧的粗粝大手,“嘭”一下拍在了马匹的辔头上,硬生生把它勒停了。
两个穿着不合身皂色号服的衙役站在车前头,衣服皱巴巴裹在身上,像刚偷来的破布片子。
为首那个脸长如驴,三角眼斜着向上瞟,一脸不耐烦,懒洋洋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在喉咙里用砂纸打磨过一遍:“站住!检查!交钱!”
他的舌头,卷得跟含了个热山芋似的。
另一个矮点的衙役搓着手指头,眼皮都不抬一下,瓮声瓮气报出数目:“人头税,每人十文!麻溜点儿!”
王叔原本那点进城的好心情,“啪嗒”一声摔得稀碎。
他握着鞭子的手一紧,眉头狠狠拧成疙瘩:“啥玩意儿?进个破城还要收买路钱?我老汉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刁钻规矩!威宁县啥时候兴的这个霸王条款?”
他的质问声浪在城门洞里嗡嗡回荡,引来周围行人侧目,不少人脚步匆匆走开,生怕沾惹是非。
那驴脸衙役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翻了个白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嘿,老梆子,耳朵塞驴毛了?咱县太爷亲自点头下的令!不服?行啊,有本事你找县太爷本人掰扯去!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这话像是往火星子上泼了一瓢滚油。
王刚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握着鞭杆的手青筋暴凸,几乎要把鞭杆捏碎了。
他猛地从车辕上挺直腰板,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股久战沙场的凌厉气势骤然炸开:“你…你们……”
他气得声音发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驴脸衙役脸上,“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知不知道这里头坐的是哪尊……”
“王叔!”
苏康那低沉的声音穿透车帘,及时截断了他的爆发。
柳青在旁边吓得脸都白了,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少爷?!”
王叔不甘地低吼,梗着脖子,显然怒火未消。
“给他们。”
车内,苏康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息事宁人。”
他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门帘外,王刚那粗重的喘气声清晰可闻,像烧红的风箱在艰难鼓动。
僵持了足有十息,苏康和柳青能想象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的样子。
终于,“哼!”,他极其不甘地重重喷出一口浊气,接过柳青从钱箱里掏摸出来的三十枚铜板,极不情愿地送到了衙役的手中。
接着,一声极尽鄙夷的嘲讽砸了过去:“拿着去买好棺材板吧!别哪天走街上,凭空掉块砖头开了瓢!”
那驴脸衙役低头数着掌心里的铜子儿,三角眼眯缝着,脸上却是一副“你这老东西早该识相”的得意,嘴里毫不饶人:“啧啧,早点掏出来不就结了?白费爷们儿这半天口水!贱骨头!”
另一个矮衙役更过分,他一步欺近车厢,嘴里吆喝着:“还躲?里头藏金子了?”
话音刚落,他便粗鲁地一把掀开车帘一角!
刺眼的城门洞天光裹挟着漫天尘灰猛地灌了进来,苏康和柳青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睛,屏住了呼吸。
车厢角落叠着的、那属于新到任县令的簇新官袍,此刻正塞在那堆半空的行李包裹中间。
矮衙役那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着,粗鲁的视线在袍面上胡乱刮了几下,大概是觉得那衣料比抹布强不了多少,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动作粗暴得活像是赶牲口:“走走走!后面等着呢!磨磨蹭蹭的!”
车帘“唰”地被重新摔下,世界短暂地重归车内相对的昏暗。
马车艰难地碾过城门那道高高的石门槛,车身猛地一跳,哐当一声,晃得人肠子都要打结。
“呸!什么玩意儿!”
王刚粗哑的咒骂声透过帘子,带着火星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收了买路钱还这德行!”
车轮辘辘,驶出了城门洞的阴影,终于完全进入了威宁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