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嘴角挂着点若有若无的浅笑,没再多言语。
心里头,那点盘算却清楚得很。
反坐这个刑罚,在大乾律法里头,那是有天大的弹性空间的——轻飘飘一句斥责算数,发配三千里也绝不冤枉!
皇帝老儿今天这板子敲得虽重,留了余地没把人扔进大牢,甚至没一脚踹出京城去喝西北风,留人家在太常寺清水衙门里数灰尘……讲真,是给足了李国珍台阶下的。
诬告新科状元?
苏康眼皮微垂,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这个罪名要是坐实了,根本就是个能把李国珍棺材板钉死的钉子!
皇帝这么处理,手下留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若换了自己当时在御前真的较起真来,揪着此事不放……
结果?
哼哼,恐怕就不单单是扫一扫太常寺的院子这么简单了。
但这念头在脑子里也就打个转儿,随即被他自己掐灭了。
揪着不放?
那自己在皇帝心中那点刚刚冒头的“有才识大体”的印象,不就得泡汤了?
适可而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这道理,他懂。
“那大哥!”
苏怡那奇奇怪怪的脑子终于又从官阶跌落的深坑里爬出来,冒出新的奇思妙想。
她歪着头,眼睛眨巴眨巴,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八卦,神秘兮兮地凑近:“你面了圣……圣上就没透个风儿?好歹该封你个状元当当意思意思吧?”
“噗……咳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苏怡话音刚落,整个小院子瞬间像是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肺痨大会,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暴起,连平日最讲究仪态的苏老太君,都一手抚胸咳得弯了腰。
苏喆被一口突然岔掉的气呛得满脸通红;吴青枫张着嘴,手伸到一半僵在空中;大姑父方文山更惨,差点把早饭都给咳了出来。
三观碎了一地的声音,简直清晰可闻。
“哎呀,我的傻丫头!”
三娘李如凤也顾不得什么长辈风度了,一个箭步冲过来,食指毫不留情地戳中小女苏怡那圆溜溜的脑门,劲儿使得不小,戳得苏怡“哎哟”一声,“你这脑袋是装着天马啊,还是神仙?真当状元是街角菜铺子的大白菜呢?皇榜写谁就是谁,还能由着性子给你哥现刨一个不成?”
李如凤气得笑骂,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就是就是!”
一旁的吴青枫终于缓过气来,连忙出声帮腔,眼神亮得发烫,脸上写满了对状元的艳羡和神往:“苏怡表妹,状元!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心头梦!多少寒窗苦读的大才子,削尖脑袋都够不着的风光啊!那得是文曲星转世托生才有指望!可遇不可求的!”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有的摇头无奈,有的捂嘴偷笑,眼神里明晃晃就一个意思:这丫头怕不是被刚才那番“降官阶”的大风浪给吹迷糊了?
苏家祖坟冒青烟?
就算真冒了,那点烟也不够烘热一个状元帽子的边啊!
除非哪天半夜三更,祖宗们排着队在坟头底下点火扇风,冒出来直冲天际的燎原大火!
“这样啊…”
苏怡揉着被戳痛的额头,大眼睛里那点光亮被众人的冷水无情浇熄,像是明白了什么,小脸却还是倔强地皱着,嘴里小声不服气地嘟囔,“可是……可是,大哥他明明写得那么好,连三品大官都倒了霉,皇帝不给个状元,这道理好像有点不大通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还是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话惹得整个角落里又是一阵压抑的低笑。
这小丫头对“状元”的执着,倒是真真切切替她大哥在抱不平。
可惜啊,苏康能高中进士,已经是苏家祖坟冒出的“小火星”恰好燎着了他这根柴棍,算得上积了八辈子的阴德了。
至于状元?
苏喆心里摇头,那大概得是下下辈子,不,下下下辈子的事儿了!
“行了行了,奶奶,爹!”
苏康突然捂着肚子叫嚷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真诚无比,“你们听听!我这五脏庙都敲锣打鼓造反半天了!”
果然,他肚子极其配合地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咕噜噜”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听得特别清晰。
他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院子里杵着不动的众人:“劳驾,给让条路,让我填饱肚子成不成?再这么饿下去,我看诸位回头得先给我挑副薄棺备着!”
这一嗓子“薄棺”实在震撼人心。
苏喆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环视全场,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哎哟!怪我!怪我!大家伙儿都散了,散了吧!别堵着道儿碍他吃饭!天都黑得泼墨一样了,该歇的赶紧歇着去!”
苏老太爷发话,那就是金科玉律。
挤得密不透风的人潮终于开始松动,像退潮的海水般哗啦啦院门外卷去。
窃窃私语和轻松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没多久,苏康这小小的院子就空了一大半。
苏家本家的人和亲戚们还没挪步。
苏喆特意等到那些仆从杂役都走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只剩下自家这些近亲后,才带着一脸格外温和、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看向苏康:“康儿,那…我们也走了?你好生吃饭,好好歇着。今日这…确实够呛的。”
“去吧去吧。”
苏康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一副饿得随时要趴下的样子。
苏喆这才彻底放心,转过身,带着苏老太君、柳轻语、李如凤、方文山和吴青枫等呼啦啦一大群人,簇拥着离开了苏康的小院。
院门发出轻微“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将外界最后一点喧闹隔绝开来。
小院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和三个人影,仿佛刚才的喧嚣吵闹都被这张无形的滤网筛得干干净净。
柳青一直安静地站在阴影里,此时像只小兔子般灵活地跳过去,踮起脚尖,费力地将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栓好,插上门闩,世界被一分为二。
最后一声木头摩擦的轻响落下,苏康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大手朝着后面唯一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厢房随意一挥:“走!开饭!你哥我快饿升天了!”
他率先迈开步子,大步流星朝那暖融融的灯火之处走去。
王刚和柳青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快步跟了上去。
饭菜的香味,顿时丝丝缕缕地从小膳屋里飘了出来,勾得人馋虫乱拱。
门里窗外,俨然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