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废弃染坊的四壁之间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黑玉。
中央那盏油灯,是玉上一点挣扎的瑕疵。
周邦彦跪在那里的时间,仿佛比他隐忍的十年还要漫长。
他不是跪那块冰冷的石头,而是跪那行用生命最后的热血与力气刻下的遗言。
跪那些被污为叛逆、忠骨却埋于异乡的拱圣营袍泽。
跪他那到死都未能昭雪沉冤的父亲。
他那座用冷漠与坚韧筑起的心防,在“殁于括田”四个字面前,被冲垮得一干二净,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疮痍。
十年蛰伏,十年谋划,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
可当真相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撞入怀中,他才发现,那伤口从未愈合。
只是被他用仇恨的冰层死死冻住。
如今冰层碎裂,彻骨的痛楚几乎将他吞噬。
李师师蹲在他的身侧,那只环抱着他颤抖脊背的手,起初是为了给予一丝支撑。
但渐渐地,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同源的、深入骨髓的悲怆。
这悲怆通过相贴的衣衫,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自己的血也跟着冷了下来。
她明白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养母李姥姥临终前那混浊眼眸中,为何会有那样深切的恐惧与不甘。
一个前宫廷乐正,为何会藏着辽军的密信碎片?又为何会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灭口?
因为她一定也像这碑上刻字的袍泽一样,无意中窥见了那张名为“括田令”的卖国契约的一角!
她不是死于宫闱争斗,而是死于这滔天的国贼阴谋!
家仇与国恨,在这一刻,于两颗残破的心中,完成了最彻底的交融。
他们的命运,早在元符三年的那个春天,在那场被刻意掩盖的血色屠杀中,就已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索,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那半个炊饼的温情,那汴河之上的援手,不过是这残酷宿命,给予他们的唯一一点慈悲的预示。
周邦彦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推开李师师的手。
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动作,撑着那块冰冷的墓碑,一寸一寸地,重新站了起来。
当他再次挺直脊梁时,他眼中的泪水已经完全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
那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死寂,而是火山爆发前,地壳之下熔岩奔腾的、毁灭性的宁静!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两块在墓穴中锈蚀了千年的铁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回荡在空旷的染坊里。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明知是陷阱,却依然要带着他最精锐的三百骑,一头撞进去。”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碑阴那行血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眼神却锐利得像要剖开这黑暗的夜幕。
“括田令,不仅仅是与民争利,不仅仅是为蔡京、朱勔之流搜刮民脂民膏。”
“它的背后,是交易!”
“他们用大宋百姓的田地和性命,去喂饱那些蛀虫的私欲;再用这些蛀虫的贪婪和愚蠢,去铺平辽人南下的道路!”
“这是一张用无数冤魂的血肉织成的大网,网住的是我大宋的江山社稷!”
“他们逼得民怨沸腾,逼得天下大乱,好让辽国的铁蹄踏过来时,畅通无阻。”
“而我父亲,拱圣营,就是第一个看穿这张网,并试图将其撕开的人。”
“所以,他必须死!”
“他的忠诚,必须被玷污成‘谋逆’!”
“他麾下三百忠魂,必须成为这桩惊天卖国交易的、无人问津的祭品!”
这一番话,他说得不快,也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语调。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师师的心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她看着周邦彦的侧脸,那张曾几何时还带着少年清俊的脸庞,此刻线条坚硬得如同刀劈斧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底死去了一次,又从地狱的烈火中,涅盘重生。
“所以……”李师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耶律乙辛送来的那块碑,是挑衅,也是……试探?”
“是试探,也是羞辱,更是阳谋。”
周邦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李师师清丽而决绝的脸上。
“他算准了我们会因他的羞辱而怒不可遏,会方寸大乱。”
“他要看我们的反应,看汴京城里,到底还剩下多少记得‘拱圣营’的人。”
“他甚至……在等着我们犯错。”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溢出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让他失望。”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轻轻擦去李师师脸颊上早已冰冷的泪痕。
“师师,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李师师没有躲闪,她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双美得足以倾倒众生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半点风情,只有与他如出一辙的,燃尽一切的决绝。
“你也不是。”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
那是承诺,是盟誓,更是将彼此性命托付给对方的、最深沉的信赖。
她不再迟疑,毅然转身,从怀中取出那套小巧的刻印工具。
这一次,她没有先去描金,而是径直走到了墓碑的底部。
周邦彦则默默地走到碑阴那行血字前。
他没有丝毫犹豫,举起右手,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他没有去擦,而是将指尖按在那冰冷的石刻之上,用自己的鲜血,开始一笔一划地,将那段尘封的忠魂遗言,重新填满。
这不是祭奠。
这是血誓。
以我血,证尔忠。
以我命,报尔仇。
染坊之内,再无言语。
只剩下两种声音在交织。
一种,是李师师手中刻刀划过石面的“沙沙”声,清脆、细密,像寒冬的蚕,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吐出一条致命的丝。
另一种,是周邦彦指尖鲜血浸润石刻的“滋滋”声,微弱,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要将这十年的沉冤与冰冷,彻底融化。
一盏孤灯,两道身影,一块染血的碑。
在这漫天风雪的汴京之夜,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血色同盟,就此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