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的身影,最终还是没入了那片吞噬光明的宫墙深处。
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潭。
周邦彦站在原地,直到那最后一抹裙角的残影也被黑暗彻底吞没,他才缓缓转身,朝着城外渡口的方向,发出了第二道信号。
火光一闪即逝。
未死,待援。
……
漕帮的秘密仓房,阴冷得像一座水底的坟。
朽木和水腥气混合成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人的口鼻,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浸泡得腐烂。
周邦彦盘膝坐在草席上,背后的伤口经过了粗糙的处理,血是止住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剧痛,却像一只有爪子的冰虫,在他脊骨里钻心啮噬。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天,落雪了。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被夜风吹得四下乱窜,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盐,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撒在这座城市的累累伤口上。
很快,雪势渐大。
鹅毛般的雪片,固执地、无声地落下,妄图用一层虚假的洁白,去掩盖这东京汴梁城里所有的肮脏、罪恶与血腥。
吱呀——
周邦彦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冷风猛地灌入,激得他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忍不住俯下身,发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咳嗽。
他走到河岸边。
往日千帆竞渡、喧嚣不休的汴河,此刻死寂得令人心慌。
短短几个时辰,河面竟凝起了一层薄冰,在惨淡的月色下,泛着一层青幽幽的、尸体般的光。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也格外冷。
周邦彦的心,也跟着这天气,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再也寻不到一丝暖意。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此情此景,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酷寒的雪夜,他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了一个快要冻僵的小女孩。他把身上仅有的半个、已经冻得像石头的炊饼,分给了她。
那个女孩,就是李师师。
兜兜转转,他们像两枚被命运死死摁在棋盘上的棋子,绕了无数个圈,流了无数的血,最终,还是回到了这条河边。
面对着相似的,甚至更加酷寒的绝境。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自他脚下的冰面传来。
那声音,像是骨骼在断裂。
一道细长的裂痕,如同一道在白玉上划开的伤口,从他脚边,迅速向河心蔓延而去。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劲!
这冰,结得太快,裂得也太诡异!
他猛地站起身,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着河面上那些不断出现的裂痕。
一道,两道,三道……
越来越多的裂痕,在薄冰上疯狂地交错、汇集,最终,竟构成了一个狰狞而又熟悉的图案。
一颗狼的头颅!
线条粗犷,姿态凶戾,正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这整个汴京城,一口吞下!
狼首!
辽国皇室的图腾!
周邦彦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辽人!是耶律乙辛!
他们用了某种未知的法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冻结了河面,又用某种力量从水下震裂冰层,制造出这个巨大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图腾!
这不是为了渡河。如此薄的冰面,根本无法承载大军。
这是一种宣告!
一种来自北地铁蹄的,赤裸裸的宣告!
他们在告诉周邦彦,告诉整个大宋朝廷——
我们,已经来到了你们的咽喉之下。随时,都能给你们致命一击。
周邦彦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那面宫墙上的血谏,只是拉开了序幕。而这汴河上的狼首,才是敌人吹响的,第一声进攻的号角。
“舵……舵主!周……周校尉!”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漕帮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外面……外面来了一队辽人,说是……说是奉辽使之命,给周校尉送……送冬至贺礼!”
仓房内,气氛瞬间凝固。
张横等人霍然起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周邦彦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让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八名身材高大、气息彪悍的辽人,抬着一个用黑布严密覆盖的、巨大而沉重的物件,走进了仓房。
为首的辽人,鹰钩鼻,碧绿色的眼珠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傲慢。
他扫视了一圈仓房内剑拔弩张的漕帮汉子们,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哪位,是周邦眼周大人啊?”
周邦彦缓步上前,站到他的面前。
“我就是。”
那辽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的轻蔑更甚。
“我们耶律大人听闻周大人为国操劳,近日更是受了伤,特备下一份薄礼,为您和您的红颜知己,提前庆贺冬至佳节。”
他说着,猛地一挥手。
那八名辽人,同时用力,一把扯下了覆盖在物件上的黑布!
“嗡——”
仓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灯火摇曳,所有人的瞳孔都剧烈收缩。
那黑布之下,赫然是一块刚刚打磨完成的,巨大无比的青石墓碑!
墓碑的材质极好,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森冷的光。上面,用最标准的馆阁体,深刻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大宋辽军细作李氏之墓】
李氏!
这不仅仅是在羞辱李师师,更是在羞辱她那早已亡故、视她如己出的养母,李姥姥!
“辽狗!我杀了你们!”
张横双目赤红,怒吼一声,抄起身边的大刀,就要扑上去。
漕帮的汉子们,也瞬间红了眼,纷纷拔出兵刃。
仓房内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然而,就在张横即将冲出的一刹那,一只手,铁钳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周邦彦。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具冰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看着那行刺眼的字。
周遭所有的声音,漕帮的怒吼,辽人的嗤笑,窗外的风雪,都在他耳边迅速退去,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只有那块墓碑,在他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
他缓缓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面。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冰冷、坚硬,仿佛能将人指尖的温度,连带着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暖意,都彻底吸走。
他抚摸着那些新刻的字迹,指尖的触感异常清晰。
【李氏】。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他的眼球。
滔天的恨意与杀机,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十年的凶兽,咆哮着,嘶吼着,要冲破牢笼,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他不能。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在体内反复冲刷。
过了许久,久到连那为首的辽人都感到一丝不安时,周邦彦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回去告诉耶律乙辛。”
“这份礼,我收下了。”
“替我,谢谢他。”
那辽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准备了无数应对暴怒的后手,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平静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反应。
周邦彦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那块冰冷的墓碑上。
他的声音,更轻了,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却又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送来一块墓碑。”
“我们,就回赠他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