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李师师耳中,先是陷入一片死寂的轰鸣。
随即才被各种声音填满。
火焰的咆哮,远处禁军的呼喝,以及近在咫尺的、周邦彦那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她被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正迅速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湿了她的后背。
是血。
他的血。
周邦彦没有用背去扛。
在最后关头,他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姿态强行扭转身体。
用自己右边的肩胛骨——那烙印着拱圣营最高统帅象征,“弓印”的地方——硬生生地撞上了那根夺命的房梁!
他用自己的象征,为她格挡了这致命一击。
代价是惨烈的。
一根被烧得焦黑、前端尖锐的木刺,从房梁上迸出,像一根毒蛇的獠牙,从他肩胛骨下方深深贯穿,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地上。
剧痛如决堤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周邦彦!”
李师师在第一秒的惊骇过后,眼中迸发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她从他身下挣扎出来,爬过去,双手抓住那滚烫的房梁,试图将它抬起。
可那重量,是她一个弱女子无法撼动的绝望。
灼热的木炭烫得她掌心“滋啦”作响,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愣着干什么!”
她猛然回头,冲那几个被眼前惨状吓傻的漕帮汉子嘶吼,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过来!把他给我弄出来!现在!”
汉子们如梦初醒,脸上交织着恐惧与愧疚,几人合力,终于将那根要命的房梁掀开。
李师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周邦彦翻过身。
那根焦黑的木刺还狰狞地留在他体内。
伤口周围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血液汩汩地涌出,将他身下的尘埃染成一片泥泞的暗红。
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却固执地,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在混乱中被撞飞的檀木匣子。
李师师瞬间读懂了他眼神中那最后的执着。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在滚烫的灰烬中用手刨挖,终于摸到那个匣子,抱回来,颤抖着打开。
“我懂……你拿命换来的,我懂……”
她的眼泪,此刻才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周邦彦苍白的脸上,混合着烟灰,冲刷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周邦彦的目光落在那卷用金丝缠绕的盟书上。
眼中仅存的微光,是催促,是托付。
李师师含泪展开帛书。
就在这时,周邦彦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几滴正溅在那展开的、洁白的缣帛之上。
没有奇迹。
只有科学。
或者说,是超越了当时认知的,拱圣营独有的谍报技术。
那几滴血,在接触到帛书的瞬间,竟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滋滋”声,像滚油滴入冷水!
以血滴为中心,一道道赤红色的细线,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帛书表面,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行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烙上去的、触目惊心的赤色小字!
这不是魔法。
这是拱圣营最高机密——以西域奇花“鬼影草”的汁液书写,无色无味,唯有常年服用以“龙血草”为主药的秘药、血液中含有特殊代谢物的统帅之血,才能将其活化!
周邦彦的血,不是钥匙。
是催化剂。
李师师凑近了,先是看到一长串的名字:
蔡京、高俅、王黼、梁师成……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大宋朝堂上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如今,它们都成了这份卖国契约上的签署方。
她的心一寸寸下沉。
直到看到名单的最后,那一行总结性的,淬满了恶毒的批注,她的灵魂仿佛都被冻结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引‘括田令’为刀,割裂天下,则民心自乱,我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宣和七年,腊月廿五,令下之日,即为大宋崩坏之时!”
括田令!
三天后!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从小逼他喝下的那些苦涩药汤,那所谓的强身健体,原来竟是为此准备!
这道血脉的诅咒与传承,跨越了元符兵变的血海,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是被伤痛击垮的。
他是被这行字背后,那无尽的、足以吞噬整个天下的深渊,夺走了全部的力气。
他的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迅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