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寺外,火把如林,将寺院的飞檐斗拱映照得如同鬼蜮。
高俅端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的西域宝马之上,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流光。
他的眼神,比铁甲更冷。
他得知周邦彦竟敢当着天子的面,索要去开宝寺的“恩典”时,险些将手中的马鞭捏碎。
这不是一个囚徒的最后祈求。
这是一个猎手,对自己布下的陷阱发出的公然挑衅!
周邦彦,这条本该在不良井里烂掉的野狗,竟敢在他面前亮出獠牙。
他不仅调动了五百殿前司精锐,将开宝寺围得水泄不通,连地下的暗渠出口都用巨石堵死。
更将自己私下豢养的三十六名“影隼”死士,如真正的猛禽般,悄无声息地栖息在寺院的各个阴暗角落——梁上、树梢、假山后。
他们是高俅最锋利的爪牙,只为一击致命。
他要的,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天罗地网。
一张能让周邦彦在绝望中窒息而死的网。
“太尉,”一名副将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场精心布置的猎杀,“那周邦彦进了琉璃塔,便再无动静,只说腹中饥饿,讨要斋饭。”
高俅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智珠在握的弧度。
“困兽犹斗,最后的把戏罢了。让他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警惕。
“不过,传我的令,任何进出之人,必须由影隼亲自搜身检查,从发冠到鞋底,一寸都不能放过!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端着一个简陋的食盒,在两名气息森然的影隼监视下,战战兢兢地走入琉璃塔。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塔内,周邦彦盘膝而坐,气息沉稳,仿佛对塔外的杀机一无所知。
他接过食盒,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小沙弥。
然而,在他那经过“拱圣遗术”千锤百炼的感知中,无数细节被瞬间捕捉、分析、重组。
这小沙弥的双手,虎口与指节间布满了厚实而粗糙的老茧。
那绝非僧人常年敲钟念佛所能形成,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握持船橹,在风浪中与江河角力留下的独特印记。
他的僧鞋,鞋底边缘沾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的青黑色泥土。
那不是京城寻常的黄土,而是汴河码头常年被水浸泡的岸边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河水腥气。
最关键的是,小沙弥端着食盒的姿势,双腿微屈,重心下沉。
看似是因恐惧而发抖,实则是一种在摇晃的船板上保持平衡的本能反应。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电光火石般升起,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当小沙弥放下食盒,躬身准备退下,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周邦彦的右手拇指,在自己的食指上,快而轻地敲击了三下。
这并非声音,而是一种肌肉与骨骼的微小震动。
是当年拱圣营与漕帮之间,验证彼此最高级别暗桩的秘密手势,意为“江河安否”。
小沙弥的身形,猛地一僵!
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剧烈收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强忍着转身就跑的冲动,按照帮中代代相传的规矩,迈出的左脚,下意识地朝内侧偏了半分。
这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是漕帮弟子在极端危险下回应的暗号:“风高浪急”。
赌对了!
就在这一瞬间,周邦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他看似整理僧袍,实则用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将一枚早已藏在袖口、用蜂蜡包裹的微型丝帛,如弹石子般,无声无息地弹入了小沙弥宽大僧袍的内层夹缝里。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呼吸,用漕帮的切口急促说道:
“亥时三刻,钟响为号,塔下西北枯井,地龙翻身!”
小沙弥眼中闪过决死之色,重重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在两名影隼冰冷的注视下,转身快步离去。
每一步,他都感觉那枚小小的蜡丸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和灵魂。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淌。
当远处更楼的梆子声,沉重地敲响了亥时三刻的丧钟。
周邦彦眼中精光爆射!
他并未愚蠢到用头颅去撞击青铜,那是匹夫之勇。
他猛地站起,迅速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一头死死绑在塔内那尊沉重的青铜香炉的一足上。
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数百斤的香炉当做流星锤,在狭小的空间内奋力旋转起来!
“呼——呼——”
沉重的香炉带起骇人的风声。
周邦彦双目圆睁,算准了角度与力道,在香炉达到速度顶点的瞬间,猛地松手!
“铛——!”
一声雄浑、苍凉、充满了无尽悲愤的钟声,骤然响彻夜空!
它穿透了层层封锁,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汴京城每一个人的心上!
寺外,高俅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铁黑!
但他并未像寻常将领那般立刻暴怒下令冲锋。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眼中闪过的是一丝被戏耍的羞辱和更加阴狠的算计。
“蠢货!这是调虎离山!”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而狠厉。
“钟声是信号,他本人绝不在塔顶!分一半人马,立刻封锁寺内所有水井、暗渠、枯树洞!影隼,给本太尉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殿前司军士如潮水般涌入。
但一半兵力却在高俅精准的指令下,如一张训练有素的大网,迅速撒向寺院各处可能的藏匿点。
而就在钟声响起的刹那,琉-璃塔西北角,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盖在内部被无声推开。
周邦彦已从塔基一处极其隐蔽的死门中钻出,与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漕帮好汉汇合。
“高俅反应过来了!快!”
他低吼一声,一行人迅速遁入黑暗。
高俅的精明,反而让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几息时间。
地宫之内,火把的光芒驱散了百年的黑暗,也照亮了石壁上斑驳的苔痕。
一名眼尖的弟子突然指着一处石壁,声音发颤地惊呼:
“大人,快看!”
周邦彦循声望去,只见火光下,石壁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某种利器刻着一行潦草却力透石壁的小字。
字迹的主人似乎极为匆忙,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杀气,却穿越了时空,扑面而来。
“政和元年,童贯于此,献辽马百匹,出关。”
短短一行字,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周邦彦的心脏。
他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童贯!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他竟然也参与其中!
这盘根错节的卖国黑网,究竟从何时开始编织,又究竟网住了多少朝堂重臣?
他父亲和整个拱圣营的覆灭,在这一刻,显得更加像一场被精心策划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