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的空气,冷得像一块凝固的玉。
殿角那尊三足鼎式鹤颈香炉里,上等的龙涎香早已燃尽。
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混杂着御墨的清苦气息,萦绕在空旷的大殿中。
宋徽宗赵佶独坐龙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宝座扶手上雕刻的云龙纹。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御案之上。
一只白瓷茶盏。
盏底那十六个用金针细细刻出的蝇头小字——“石窟铁甲,辽使图宋”,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而刺眼的光芒。
李师师离去已有一个时辰。
但她离去时的眼神,那种混杂着决绝、悲悯与一丝遥远哀求的眼神,连同她手腕上那只古朴的银镯,此刻都清晰地烙印在徽宗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并非全然不知朝政险恶的痴儿。
只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笔下的江山,如他画中的青绿山水一般,虽有沟壑,却终究是和谐而秀美的。
他宁愿沉醉于笔墨丹青的精妙、奇花异石的雅致,将那些腌臢的俗务,交给自己信赖的臣子去打理。
可如今,这血淋淋的现实,由他最宠信、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用如此近乎自毁的方式,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逼着他去正视那画卷背后,早已被白蚁蛀空的腐朽与疮痍。
那份印有“崇宁五年”贡茶印记的改期文牒,此刻就摊在白瓷茶盏旁,像两道并列的催命符。
七年前的贡茶茶引,怎会出现在今日一份寻常的献艺文牒上?
李师师的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个警示,更是一个坐标,一个指向深渊的坐标。
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阴晴不定。
时而闪过一丝被愚弄的震怒——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任由臣子们在他眼皮底下玩弄乾坤。
时而,又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感到冰冷。
朱勔……
高俅……
蔡京……
这一个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翻滚,每一个都变得面目模糊。
难道他们真的敢,在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与财力,视为自己艺术与权力巅峰象征的艮岳之中,藏匿着足以颠覆大宋江山的阴谋?
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否定。
艮岳是他向天下展示大宋文治武功的辉煌杰作,怎能容许如此龌龊之事玷污?
然而,李师师的眼神,那茶盏底的刻字,那份诡异的文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行,他等不了。
杨戬已经领了密旨,皇城司的暗探想必已如鬼魅般潜入艮岳。
但那些探子回报的消息,经过层层传递,不知会过滤掉多少真相。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答案。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攫住了他。
仿佛脚下的福宁殿不再是坚实的宫殿,而是即将崩塌的悬崖。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一名垂手侍立在殿外的内侍闻声趋入,躬身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传朕旨意,”徽宗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着用词,“即刻于艮岳‘格物致知’殿,召……开封府推官周邦彦,觐见!”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
内侍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艮岳乃皇家禁苑,非皇亲国戚、股肱重臣不得宣召,轻易不得入内。
何况,还是在这深夜时分,召见一个品阶不高的开封府推官?
此举,实在不合常理。
“速去!”
徽宗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眼神却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正是艮岳的方向。
他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能让他安心的解释。
或者……一个让他彻底清醒的证据。
周邦彦,这个名字他依稀有些印象。
似乎与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漕运旧案有关,也曾因樊楼之事与李师师有过牵扯。
他记得有臣子奏报,说此人断案如神,心思缜密,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觅真相。
或许,只有这样一把锋利的、不受朝中派系影响的“刀”,才能替他划开眼前的迷雾。
与此同时,汴京城西,一处伪装成米铺的漕帮秘密据点内。
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米糠和河水的味道。
周邦彦刚刚从漕帮舵主铁头鱼口中得知,李师师已安然出宫,并且成功将讯息递达。
他略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心弦却未曾有丝毫放松。
李师师此行,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哥,宫里传来消息!”一名不良人旧部装扮的伙计匆匆从后院奔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难掩急促,“官家深夜急召,命您即刻前往艮岳‘格物致知’殿觐见!”
“艮岳?”
周邦彦眉峰猛地一紧。
这个地点,这个时间。
徽宗便深夜召见于艮岳,这意味着什么?
是龙潭虎穴,一场早已设好的杀局?
还是……黑暗中透出的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从州桥密库中取出的黑色铁盒上。
盒子不大,却沉甸甸的。
里面装着的,正是朱勔等人通敌卖国的铁证——那本用“茶引密码”书写的秘密账册。
“大哥,此行凶险万分,恐是鸿门宴!”铁头鱼一脸忧色,粗壮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蔡京、高俅在宫中眼线密布,官家此举,焉知不是受了他们的蛊惑,要诱杀大哥?”
“鸿门宴,也得闯一闯。”
周邦彦的声音异常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深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大宋最后的生机。
他必须赌,赌徽宗心中尚存一丝清明,赌这位艺术家天子对自己江山的最后一丝眷恋。
他必须将这份账册,亲手交到徽宗面前。
“备马!”
周邦彦霍然起身,将那只沉甸甸的铁盒小心地揣入怀中。
铁盒的冰凉透过衣衫,紧贴着他的胸膛,也坚定着他的意志。
他想起父亲周御的教诲:真正的拱圣营战士,不仅要善用弓矢,更要善用时机,以身为箭,射向最关键的目标。
今夜,他就是那支离弦的箭。
父亲的铁胎弓,他没有带。
今夜,他要用的武器,是真相。
马蹄踏破汴京深夜的寂静,在空旷的御街上敲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
马蹄声直奔那座在夜色中宛如一头匍匐巨兽的艮岳。
这座集天下奇石美木,堆砌而成的皇家园林,此刻静谧得有些诡异。
风吹过千姿百态的太湖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格物致知”殿内,灯火通明。
徽宗赵佶端坐殿中,面前的御案上,依旧摆着那份改期文牒和那只白瓷茶盏。
他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复杂。
周邦彦一身青色布衣,未着官袍,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
他的神色沉静如水,目光在触及御案上那两样东西时,微微一凝,心中已然了然。
“微臣周邦彦,参见官家。”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平身。”
徽宗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爱卿,深夜召你前来,是为这份文牒。”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份李师师呈上的“改期献艺”文牒。
“此乃李师师所呈,言其身体不适,欲将冬至献艺,改期至……腊月廿五。”
徽宗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周邦彦的脸,似乎想从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周邦彦心中了然,这是试探,是天子在正式亮出底牌前的最后一次掂量。
他垂下眼眸,恭敬地回答:“李师师姑娘冰雪聪明,技艺超群,能得官家厚爱,乃是她的福分。至于献艺日期,此乃宫中仪制,微臣品阶低微,不敢妄议。”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不显得与李师师过从甚密,也未流露出任何知晓内情的痕迹。
徽宗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完全满意。
他拿起那份文牒,指着上面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崇宁五年”贡茶印记,语气陡然转厉,充满了帝王的威压:
“周爱卿,你曾任开封府推官,掌管刑名案牍,想必对这文书印信颇为熟悉。你且仔细看看,告诉朕,这份寻常的改期文牒上,为何会有七年前的贡茶印记?!”
殿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空。
周邦彦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上徽宗的视线,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官家,此印记,臣确实识得。”
“只是,臣今日冒死前来,并非只为解此印记之惑。”
他顿了顿,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沉重而清晰。
他将手伸入怀中,缓缓地,取出了那只黑色的铁盒,双手奉上,举过头顶。
“臣斗胆,有更重要的物证,要呈与官家御览!”
“此物,或可解开官家心中所有疑团!”
那只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芒的铁盒,像一个潘多拉魔盒。
一旦打开,便会释放出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朝堂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