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
命令,迅速传遍了漕帮的核心层。
在帮主张横的绝对威信和兄弟血仇的催化下,整个漕帮变成了一台冰冷、精密、且充满了暴戾之气的战争机器。
汴河之上,出现了诡异而壮烈的一幕。
三艘巨大的漕帮货船,如同三头沉默的嗜血怪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主航道。
船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与周围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张横亲自坐镇中央的主船。
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伤疤纵横的肌肉。
他将一坛坛火油,亲手浇在堆积如山的木柴和棉絮上,动作沉稳,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一百名被挑出的漕帮死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有的在用磨刀石,一遍遍地、机械地擦拭手中的鱼叉,那“唰唰”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的在检查腰间的短刀,确保一击就能割断喉咙。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将一条条浸透了火油的布带,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们不是去作战。
他们是去做……火种。
是去点燃一场大火,一场足以让整个汴京城为之震颤的大火。
用自己的生命,为另一条黑暗水道里的兄弟,照亮前程。
而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一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子母渠”入口处。
茂密的芦苇荡深处,一条通体漆黑,窄得像一根巨大棺材的“鬼船”,正被十名水性最好的“水鬼”,用一种特制的、划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短桨,推动着。
他们在齐腰深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淤泥和水草中,艰难前行。
周邦彦就站在船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与这片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斗笠的阴影下,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巨大包裹,散发着冰冷的铁锈味。
里面,不是兵器。
是几十年来漕帮从汴河河底捞出来的,最沉、最重的废弃船锚和铁链。
这些,将是他们送给辽人的“棺材钉”。
十名“水鬼”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涂满了黑色的淤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们是漕帮真正的精锐,是能在水下屏息一炷香,用一把短刀就能在混浊的水中解决掉一条大鱼的顶级杀手。
鬼船在黑暗的水道中无声潜行,像一个真正的幽魂。
突然,最前方负责探路的一名水鬼,右手举过头顶,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
这是“停,有情况”的暗号。
整条鬼船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纹丝不动地停在了原地。
周邦彦立刻压低身子,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望向前方。
子母渠真正的入口,就在前方百米处的一个拐角。
那里,泊着一艘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破灯笼。
一个头戴斗笠的渔夫,正坐在船尾,仿佛在打盹。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但周邦彦的瞳孔却猛然收缩。
现在是深夜,风雨交加,哪个渔夫会在这种鬼天气,停在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河道入口打盹?
而且,他斗笠的影子下,偶尔会反射出一丝不属于这个环境的、金属般的冷光。
是暗哨!
敌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
周邦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必须在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解决掉这个暗哨。
一旦对方有机会发出任何警示,哪怕只是一声短促的哨音,他们今夜所有的计划都将满盘皆输!
他没有下令。
他知道,这种时候,这些水鬼比他更专业。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朝那艘乌篷船的方向,轻轻地、向下划了一下。
一个最简单的手势。
——解决掉。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两名水鬼,像两条滑溜的泥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从船侧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水面上只泛起两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周邦彦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他紧紧握着身后的铁胎弓,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盯着那艘乌篷船,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渔夫,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风声,雨声,芦苇摇曳的沙沙声……
突然,那名“渔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正要起身。
就在这一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的声音响起。
“渔夫”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一只沾满了淤泥的手,正握着一把没入他心口的短刀刀柄。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连一声垂死的闷哼都发不出来。
两名水鬼,如同水中的鬼魅,一击得手,便抱着尸体,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漆黑的河底。
水面,除了风雨带来的涟漪,再无他物。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一名水鬼的头颅悄然浮出水面,对着周邦彦的方向,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切手势。
——威胁解除。
周邦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鬼船,再次启动,如同一条真正的幽冥之蛇,悄无声息地,滑过了那个死亡渡口,驶入了真正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滑落。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鬼船完全没入子母渠的黑暗之后,在他视线的死角,那片被他们刚刚清理过的水域,水下几十米深处的淤泥里,那具“渔夫”的尸体,胸口处,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竹哨,因为心血的浸泡和水压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裂开。
一股无色无味,却能让受过特殊训练的猎犬在数里之外感知的气味,缓缓地、持续地,从河底散发开来……
而在更远处的汴河岸边,一个身穿辽国服饰,脸上戴着青铜狼头面具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下。他的脚边,匍匐着三头体型巨大的黑色獒犬,它们原本焦躁不安,此刻却同时抬起了头,湿润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
狼头面具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鱼儿……上钩了。”
“传令下去,虹桥的火,让他们烧。葫芦河的饵,继续放着。”
“所有人,跟着犬奴,去‘子母渠’的出口‘锁龙口’,等着收网。”
他抬头望向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那艘正在死亡水道中潜行的鬼船。
“周邦彦……你以为你是猎人?”
“其实,你不过是我网里,最大的一条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