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都头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连带着将这寒夜的空气都冻得生疼。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诛心的折辱。
他要的不是周邦彦的命,他要的是当着全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面前,当着这院子里所有效忠或曾效忠于他的人面前,彻底摧毁拱圣营最后传人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他要将这面在血火中都不曾倒下的“帅旗”,亲手踩进汴京城最肮脏的泥里,碾得粉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琥珀。
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周邦彦所剩无几的尊严,一下一下地倒数计时。院墙外,隐约传来了更多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那张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无情地收紧。
李师师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死死地盯着周邦-彦的背影,那道在箭雨刀丛中都未曾弯曲分毫的背脊,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如此孤绝,又如此沉重。
她知道,他宁可被乱刀分尸,也绝不会向仇敌下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邦彦沉默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那双一向深邃如渊的眼眸,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那不是恐惧,也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在计算着什么,在权衡着什么的、冰冷到极致的挣扎。
仿佛,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足以将他所有骄傲打入地狱的屈辱提议。
张都头见状,脸上的狞笑愈发得意,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快感。“怎么?大名鼎鼎的拱圣营‘弓印’,护国将军的遗孤,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有多硬的骨头!”
他身后的禁军甲士们,也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污言秽语混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比任何刀锋都更伤人。
然而,就在这片嘈杂的哄笑声中,一个苍老而又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将军百战死……”
是李姥姥。
她那佝偻的身子,不知何时,竟缓缓地挺直了。常年被苦难压弯的脊梁,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浑浊的双眼,不再有恐惧与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澄澈与决绝。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刀丛,深深地望着周邦彦,也望着他身后的李师师。
“壮士……十年归……”
她的声音,一句一顿,沙哑却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悲凉的曲调,仿佛从厚重的历史尘埃中传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凉州词》。是当年,拱圣营出征前,响彻汴京的战歌!也是她,这位曾经的宫廷第一乐师,在送别护国将军时,亲自含泪弹奏过的曲子!
张都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就算再无知,也听得出这首曲子里的杀伐之气!这个看似寻常的老妪,竟与拱圣营有关!
周邦彦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丝“挣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滔天杀意!他明白了。李姥姥不是在求死。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不要犹豫!不要为我所累!拱圣营的魂,不能断!
“老虔婆!你找死!”张都头被彻底激怒,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将死的老妪给戏耍了。他猛地一挥环首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森白的弧线,厉声喝道:“给我剁了她!”
两名禁军狞笑着上前,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带着劲风劈向那道瘦弱的身影!
然而,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李姥姥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转身,扑向了身后的灶膛!她不是要躲,而是用她那瘦弱的身躯,狠狠地撞向了那口正在熬煮着什么东西的陶罐!
“哐当——!”
陶罐应声碎裂,滚烫的、褐色的液体泼洒而出,浇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
“刺啦——!”
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艾草、烈酒与某种特殊药材的刺鼻浓烟,冲天而起!那烟,不是黑色,不是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只有不良人内部才懂得辨认的——青色!
青烟为引!死士来援!
这,才是这间安全屋真正的、最后的求救信号!是李姥姥,这位前宫廷乐正,隐藏了十年的不良人暗桩,用自己的生命,点燃的最后的烽火!
“你——!”张都头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杀了她!”他声嘶力竭地咆哮。
刀光,终究还是落下了。血光迸溅。
李姥姥缓缓倒下,圆睁的双目,死死地望着那股袅袅升起的青烟,嘴角,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的笑意。她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姥姥——!”
李师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那巨大的悲痛,在那一瞬间,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刺骨的恨意所取代!她不是柔弱的菟丝花!她是被仇恨之火淬炼了十年的,最锋利的毒刺!
一名禁军狞笑着,趁机一刀劈向因悲痛而呆滞的李师师。
“师师小心!”周邦彦目眦欲裂。
然而,李师师的反应,比他的呼喊更快!她猛地抬起右手,那根一直紧攥在手中、沾染着李姥姥鲜血与她自己泪水的银簪,在火光下,闪过一抹凄厉的寒芒!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朝着那名偷袭禁军持刀的手腕,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银簪,没柄而入!
“啊——!”那名禁军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周邦彦争取到了万分之一刹那的喘息之机。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没有丝毫犹豫。他左肩的伤口,甲叶破碎处,鲜血正汩汩涌出。每动用一分力气,都像是有一柄烧红的烙铁在骨肉间搅动。
然而他的手,稳如磐石。
他手中那张父亲传下的铁胎弓,弓弦被瞬间拉至极限,沉重的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十年的沉寂与愤怒。
弓弦之上,竟同时搭上了三支箭簇黝黑、箭尾却泛着一丝奇异银白的狼牙箭。
他的目标,不是任何一名敌人。
而是——天!
“铮!铮!铮!”
三声弓弦震鸣,短促、高亢,又尖锐无比,几乎连成了一声,骤然撕裂了这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夜空!三道乌黑的流光,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如三条挣脱了锁链的黑龙,直冲漆黑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