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空气,在周邦彦那句话之后,凝固成了冰。
血腥气混杂着磷粉的臭味,还有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气,疯狂地往鼻腔里钻,令人作呕。
铁鹰卫队长铁十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这不是一场针对铁鹰卫的袭击,更不是什么所谓的造反。
这是一场……“投名状”。
那个自称拱圣营余孽的年轻人,正在用一种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将朱勔这条疯狗的罪证,活生生地剥离出来,然后,打包成一份大礼,送到高太尉的面前。
他的忠诚,在此刻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是遵从铁鹰卫的职责,与裁决司联手对抗这群神秘的疯子?
还是……坐山观虎斗,甚至,在关键时刻,顺水推舟,帮自己的主子,将朱勔这条心腹大患,彻底踩死?
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青筋暴起,却迟迟没有拔刀。
理智在疯狂地嘶吼: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邦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再看如丧家之犬的李虎,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了铁十。
“铁队长,这出戏,还看得入眼吗?”
铁十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周邦彦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缓缓走到抖如筛糠的王婆子面前,解开她嘴里的布团,然后将一份从地宫里拓印出来的账册,扔在了她的脚下。
“写。”
周邦彦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朱勔勾结辽金、走私铁甲、出卖军情的所有罪证,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婆子惊恐地尖叫,拼命地摇头。
周邦彦笑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十。
“你没有时间了。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若还不写,我就把这份拓本,连同你的舌头,一起送给铁队长。我很好奇,高太尉的审讯手段,比起朱提举的,会温和几分?”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王婆子的心里。
她比谁都清楚,落在高俅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一。”
周邦彦开始计数,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二。”
王婆子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是扑到了那张纸上,抓起旁边地上的半截炭笔,颤抖着,开始写下那些足以让整个朱家,乃至牵连到蔡京的惊天秘密。
“朱提举……他……他不止走私铁甲,他还把……把神臂弓的图纸,卖给了辽人……”
“还有,还有汴京城的……城防图,他……他拓印了一份,就藏在……藏在艮岳地宫的九龙壁后面……”
王婆子每吐出一个字,李虎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知道,全完了。
朱勔完了,裁决司完了,他也完了。
不,他不能完!只要消息传出去,朱提举就能调动府中死士,还有蔡相的人马,将这里夷为平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疯狂,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就要放到嘴边。
那是裁决司最高级别的警讯!
“嗖!”
又是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响。
一支手弩箭矢,后发先至,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将那只竹哨,死死地钉在了戏台的地板上。
是周邦彦。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一名老卒手中,接过了一架上好弦的手弩。
“我说了,今晚,是看戏。”周邦彦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谁,都不能打扰。”
“啊——!”李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彻底疯了,用完好的左手拔出腰间的软剑,不顾一切地朝着周邦彦扑了过去!
他要用所有人的命,来换自己的一线生机!
然而,他快。
一道黑色的山影,比他更快!
铁牛,动了。
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双手握住那柄沉重的陌刀,自上而下,迎着李虎,狠狠地劈了下去!
简单,粗暴,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李虎那柄以刁钻诡异着称的百炼软剑,在铁牛那柄势不可挡的重型陌刀面前,就像一根脆弱的稻草。
剑,被从中斩断!
巨大的、无可匹敌的反震力,顺着断剑传导到李虎的手臂。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虎整个人如遭雷击,倒飞出去,左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重重砸在戏台的柱子上,狂喷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不是秒杀。
是碾压。
是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摧枯拉朽般地碾得粉碎!
铁牛横刀立马,如一尊不可撼动的铁塔,用那口独特地、带着风箱般质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嘶吼道:
“谁敢,动我少帅!”
全场死寂。
周邦彦缓缓走到奄奄一息的李虎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十年前,葫芦口。你斩下我父亲头颅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他站起身,将那份写满了罪证的供状,连同那本账册拓本,一起踢到了铁十的脚下。
“铁队长,这是我家少帅,送给高太尉的见面礼。”铁牛瓮声瓮气地说道,“人,和东西,都交给你了。怎么向官家复命,是你的事。”
说完,周邦彦深深地看了铁十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平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
然后,他转身,带着他那群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部下,一步步退入了戏台后台的黑暗之中。
打开暗门,下面是通往汴河的暗渠。
他们来时如风,去时如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座被鲜血浸透的戏台,一个被废掉的裁决司指挥使,一个吓破了胆的证人,和一份足以撼动整个朝堂的惊天罪证。
铁十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
他知道,汴京城的天,要变了。
而他,高俅,铁鹰卫,都不过是那个年轻人棋盘上,一颗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
汴河,水波荡漾。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李师师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静静地靠在船头。
周邦彦从岸边跃上船,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气。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良久,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一个还热腾腾的炊饼,掰开,将更大的一半,递给了她。
一如十年前,芦苇荡的那个夜晚。
李师师接过炊饼,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她看着远处樊楼冲天的火光,和那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的夜空,轻声问道。
“结束了?”
“不。”
周邦彦摇了摇头,将另一半炊饼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