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薇瘫坐在驿站冰冷的泥水里,手中那枚象征“生机”的御赐铜筒早已被污浊吞没,
她望着陈九那染血的靛青背影,一点点融入前方无边无际、散发着浓重汗臭与死亡气息的灰暗人潮,失声的呜咽堵在喉头,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绝望,他终究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阿素独立于驿站残破的檐下,白衣在凄风苦雨中纹丝不动,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凡尘的污浊。
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陈九挺直的脊梁上,那里面燃烧的已非迷茫,而是一种洞悉结局后的寂灭澄澈,如同投入熔炉前最后淬炼的剑胚。
祭品,已然备好,只待临江城下,那最璀璨也最残酷的爆燃。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腔调古怪的沙哑哼唱声,从桥头一座半塌的龙王庙废墟里飘了出来:
“嘿哟...走官道哟...官道通府城...府城兵甲亮哟...刀枪等着人...嘿哟...走野路哟...野路多荆棘...荆棘缠住脚哟...毒蛇藏草深...嘿哟...回头望哟...姑苏火连天...往前看哟...临江...嘿嘿...是坟茔...”
歌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和诡异,如同丧钟的前奏,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本就惊惶的队伍瞬间骚动起来。
“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老疤厉声喝道,手已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那黑黢黢的庙门废墟。
只见一个身影佝偻着,慢悠悠地从断壁残垣后转了出来。
那是个老乞丐,须发纠结如乱草,沾满泥污,几乎看不清面目,身上裹着几片破烂不堪的麻袋片,赤着脚,脚上满是污泥和老茧。
他手里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另一只手抓着一个豁口的破碗,浑浊的老眼半眯着,仿佛还没睡醒。
他无视了老疤的呵斥和众人警惕的目光,径直走到道路中央,恰好拦在陈九面前,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目光却异常精准地越过了陈九,先是在阿素那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停顿了一瞬,
那一瞬间,老乞丐佝偻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与敬畏,如同卑微的蝼蚁骤然瞥见了云端的神只,下意识地就想弯腰。
但他随即强行控制住了这几乎本能的反应,迅速将目光移开,重新聚焦在陈九身上,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他握着破碗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这位...将军?”老乞丐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古怪的腔调,他看着陈九染血的靛青布袍和腰间空荡荡的剑鞘,
“带着这么多...饿死鬼,要去临安府讨饭?”
“让开,”陈九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心系前路,无意与一个疯癫老丐纠缠。
“嘿嘿...不让,不让,”老乞丐咧开嘴,露出几颗焦黄的残牙,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癫的洞悉,
“将军啊,听老叫花一句劝,临江府...去不得!去不得哟!”
他伸出一根枯枝般、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临安府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警告:
“那临安城,看着是座城,实则是口大棺材!三面围猎,一面收网!府兵磨刀霍霍等着你们这群肥羊入瓮!
顾家的爪子早伸进去了!你们前脚进城,后脚城门一关,瓮中捉鳖!
什么清君侧...嘿嘿...君在瓮中,侧在何方?
骨头渣子都剩不下!那知府周怀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敢给你们开门?他敢接你们这把刀?顾家第一个就要他的命!
你们去了,就是送死!是给他陪葬!是给顾家递上剿灭反贼、彰显忠义的...人头功!”
老乞丐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九的心头,也刺破了队伍中刚刚因“清君侧”口号凝聚起的一丝微弱希望!
张主簿吓得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老疤脸色铁青,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灾民中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绝望的啜泣。
陈九瞳孔骤缩,死死盯着眼前的老乞丐。
这老丐看似疯癫,但话语中的信息却精准得可怕!
三面围猎,一面收网...顾家爪牙伸入临安...周怀安自身难保...这绝非一个普通乞丐能知晓的!
“你是谁?”
陈九的声音如同寒冰,体内残存的混沌剑气无声流转,锁定了眼前这诡异的老丐。
“我是谁?”老乞丐嘿嘿一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和沧桑,
“一个快被这世道熬干了油的老叫花罢了,看不惯你们这么多人往火坑里跳,发发善心,指点一条...活路!”
他不再看陈九,目光再次飞快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恭敬之意,掠过陈九身后静立的阿素,仿佛在无声地请示。
阿素面纱下的眸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一切皆在预料之中,只是对着老乞丐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得到这微不可察的回应,老乞丐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精神一振,猛地转身,
“你们想不想活?”
“活?”陈九眉头紧锁,
“对,老叫花子这里有一线生机,不知道将军可愿意延缓前进的脚步?”
“你是什么人,你说的生机又是什么?”
陈九微微顿足,眼神回眸望了一眼阿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这个老叫花子似乎在看背后的阿素,
老叫花子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指向了西南一片云雾缭绕之地,
“老朽来自云梦泽,”
“云梦泽?这是什么地方?”陈九疑惑,这让老叫花子顿时一怔,
“你不知道云梦泽是什么地方?真的不知道?”
乞丐露出不解,甚至还看了一眼阿素的方向,
“大人,云梦泽是一片绝地,有死无生的绝地。”
老疤低语道,
“所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