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中那个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同道形象,轰然崩塌!
陈九的手臂被李林远死死抓住,他没有挣脱,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迎上李林远那双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此刻却被愤怒和失望灼伤的眼睛。
陈九的眼神里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放手。”陈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李林远被他眼中的冰冷刺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陈九不再看他,拿起长柄木勺,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在锅中搅动。
浑浊的米汤和沉浮的沙粒在他的搅动下翻滚,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决绝。
“再倒米!再倒沙!”陈九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张主簿和一众衙役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又看看状若疯魔的李林远和愤怒的士子,再看看远处群情激愤的灾民,吓得面无人色,只能颤抖着继续执行命令。
“陈九!你住手!”
李林远看着越来越多的锅里翻滚起浑浊的沙粥,痛心疾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你这是自毁前程!更是草菅人命!清流不会容你!天下士林不会容你!你会遗臭万年!”
陈九停下了搅动,猛地将木勺砸在锅沿上!
“铛——!!!”
巨响震住了混乱的场面。
陈九的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李林远,扫过那些愤怒的士子,最终扫向所有绝望和咒骂的灾民,他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字字千钧:
“骂得好!李林远!骂得对!清流不容,士林不齿,遗臭万年!陈某今日认了!”
他指着锅中浑浊不堪的粥汤,厉声道:
“但你们告诉我!干干净净的粥,只够几千人吃一顿!吃完了呢?等着饿死吗?等着看谁的儿子先饿死?谁的娘亲先咽气?”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营地深处那些气息奄奄的身影:
“看看他们!看看那些连爬过来骂我的力气都没有的人!干净的粥,轮得到他们吗?那些身强力壮、饿疯了能抢的人,会把粥抢光!留给他们的,只有等死!”
陈九抓起一把刚倒进去的沙子,摊开手掌,细密的沙粒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掺沙的粥,是猪狗食!是畜生都不吃的东西!吃它,会硌掉牙!会划破喉咙!会痛!会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但它能填肚子!能吊命!能让你多活一天!多活一天,就多一分等到粮车来、等到新米熟、等到这该死的洪水退去的希望!这粥,硌牙,但毒不死人!饿,会死人!”
陈九的目光最后死死钉在李林远苍白而愤怒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铁:
“李主事!你要干净的粥?要体面?要名声?还是要他们——活!下!去!”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体面!才有资格等你的青天!才有资格等到柳大人肃清吏治的那一天!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锅底柴火的噼啪声和浑浊米粥翻滚的咕嘟声。
李林远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陈九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又冰冷如渊的眼睛,看着锅里的沙粥,看着那些在绝望边缘挣扎的身影……他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清流风骨,在这赤裸裸的、残酷到极致的生存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陈九那句“要体面,还是要活命?”如同魔咒般回响。
那个抱着枯槁婴儿的妇人,泪流满面,一步一步,挪到了队伍最前端,颤抖着伸出了破碗。
一个,两个,三个……真正虚弱到极点的人,默默排到了后面。
他们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存本能驱使的麻木。
而那些刚才还叫嚣的强壮者,看着沙粥,看着陈九,最终骂骂咧咧地退开了,眼神怨毒。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林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充满了痛苦和决绝。
他深深地、失望至极地看了陈九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堕落”的“酷吏”身影刻入骨髓。
他一甩袍袖,对着身后的士子悲声道:“我们走!此间污浊,非我等清流所能立足!”
说罢,他带着一群同样悲愤又茫然的年轻士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难民营,仿佛逃离一片道德的瘟疫之地。
陈九没有看他们离去的背影,他重新拿起长柄勺,用力地搅动着锅中那浑浊的、沉浮着沙粒的米粥。
阿素站在不远处,面纱下的眸光深邃。
她看着李林远等人愤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着陈九独自在谩骂与绝望中,如同礁石般搅动那锅维系着最低生存线的浑浊希望。
她清晰地看到,陈九用最不体面的方式,背负起最沉重的“污名”,只为在炼狱中,为那些被体面世界抛弃的人,强行凿开一道活下去的门缝。
他的脊梁依旧挺直,但那靛青的衣衫上,已沾染了洗刷不掉的“污浊”印记。
李林远带着满腔的悲愤与不解,拂袖而去。
他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和清流士子们愤然离去的背影,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刺在陈九的脊梁上。
营地里死寂了片刻,旋即被更深的绝望和压抑的啜泣淹没。
谩骂声并未停止,反而在角落和远处的人群中发酵、蔓延。
“狗官!不得好死!”
“姓陈的!你比高扒皮还毒!”
“青云宗?呸!派来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
这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陈九的耳朵。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木勺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沉默地搅动着锅中浑浊的粥汤,看着细密的沙粒在翻滚的米粒间沉浮。
每一次搅动,都像是在搅动他自己沉入泥潭的名声。
阿素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阴影里,面纱遮掩了她的表情,只有那双星眸,如同寒潭深水,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和锅中那令人心头发堵的浑浊。
她看着陈九挺直的背影承受着千夫所指,看着他冷硬的面具下那不易察觉的、因李林远离去而骤然加深的疲惫刻痕,她的心猛的一动,
从陈九的那些情报中,起初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纨绔子弟,可随着柳明薇退婚,陈九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让人们看到了一丝独属于永兴传承的薪火,
他一直在走煌煌大道,可如今的举动,倒是让她察觉到了一丝陈九用前朝永兴不一样的地方,
陈九此人,百无禁忌,他的身上没有这个时代的枷锁,有的只是我行我素,这是与之前所有印象不同的地方,也是阿素第一次觉得,或许此人,真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