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暖阁。
明凰并未歇息,烛火下,她端坐如塑像,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着冰冷的纹路。
文若的死讯已由蓝锋先行一步快马传回,当陈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诏狱的阴冷和那股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时,明凰的心猛地一沉。
她挥退了左右,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凝滞,比诏狱更沉重。
“他……说了什么?”明凰的声音很轻,打破了沉寂。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天幕,仿佛要将那无尽的黑暗吸入眼底。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磨出:
“他认罪,认的是嫉贤妒能,是自毁清誉构陷于我,甚至……是意图牵连殿下。”
明凰凤眸微眯,寒光一闪:“意料之中,断尾求生,封死线索。”
“不止。”陈九转过身,目光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直直刺向明凰,
“他说,我的格物致知,我的富民均教,我的水密隔舱……一切我所思所想,所行所为,并非创举。”
明凰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说,那是……历史的回响。”
陈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惊涛骇浪,
“是前人早已踏过、却被彻底抹除的历史,他称那些人为他们。
一群同样惊才绝艳,同样离经叛道,同样看到了江南白骨、漕运梗阻、土地兼并之惨烈,提出了甚至比我更激进、更系统之策的人。
他们……被无声抹去了,史书无名,事迹不存,如同从未存在。”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跳动,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
“他提到了一个名字,”陈九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锤,“永兴新政。”
“永兴……新政?”明凰喃喃重复,眉头紧锁,凤眸中翻涌着惊疑与思索,
“本宫……从未听闻,前朝……本朝……从未有过以此命名的政令或变革。”
“这正是最可怕之处。”陈九的目光锐利如刀,
“一个能让文若这等人物为之疯狂、为之殉道的存在,一个能抹除一段历史的势力,却让当朝镇国公主都闻所未闻!这永兴,是年号?是地名?还是……某个早已被抹去的象征?”
明凰霍然起身,在暖阁内踱步,裙裾带起冷风:“文若设局,从琼林苑捧杀到春闱构陷,他说……是在磨你,试你,护你?”
“荒谬绝伦的逻辑。”
陈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用杀身之祸来磨,用万劫不复来试,用自身身败名裂、服毒自尽来护?但他眼中最后的狂热,不像谎言。
他像一个……将毕生信念乃至性命都压在一场豪赌上的赌徒,他赌我……能撕开罗网,能比他们走得更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明凰:“他还说了一句,你与她真的很像。”
“她?”明凰停下脚步,凤眸中精光爆射,
“谁?那个她是谁?是否与永兴新政有关?是否……就是文若口中他们的领袖?”
“他没来得及说。”
陈九摇头,眼中是深沉的遗憾与更深的探究,
“他只说,那个地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一片和平盛世,这她,极可能就是永兴新政的关键,甚至是……那个被抹去时代的灵魂!”
线索如断线的珍珠,散落一地,却又隐隐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巨大谜团。
“文若用自己的命,为我们暂时扫清了眼前的障碍,争取了时间,也埋下了更深的雷。”明凰的声音冷冽如冰,
“景宸今日在堂上的表现,绝非巧合,他必然是知情人,甚至是推动者之一,文若的与他人无涉,保的就是他,或者……他背后的势力。”
“殿下,”陈九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那冰封的虚无感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和斗志取代,
“永兴新政是钥匙,我们必须找到它!找到那段被抹去的历史!找到他们的痕迹!否则,我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不知道我们脚下的路,究竟是通往黎明,还是……再一次踏入被抹除的轮回!”
他向前一步,背部的伤痛似乎已被这巨大的谜团带来的紧迫感压制:“文若以命为注,赌我能走下去,那好,我便走下去!不仅要走下去,我还要掘开这历史的坟墓,看看那铜墙铁壁之后,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永兴新政,就是我的第一个目标!”
明凰看着陈九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的火焰,缓缓颔首。
那火焰,是愤怒,是困惑,更是被彻底激起的、不死不休的斗志。
“好。”明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属于镇国公主的铁血与决断,
“文若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查!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从文若的过往、他的藏书、他的门生故旧查起!从宫廷秘档、前朝野史、甚至……勋贵家中可能秘藏的禁书中查起!本宫倒要看看,这永兴新政,究竟是何方神圣!看看是谁,有这遮天蔽日、抹杀历史的本事!”
她走到陈九面前,凤眸直视着他:“陈九,文若赌你能凿开缝隙。那本宫,便陪你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看看这被抹去的永兴之下,藏着怎样的真相与杀机!”
暖阁内的烛火猛烈地跳跃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这无声的誓言。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
明凰的声音低沉而锐利,仿佛淬火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暖阁内凝重的死寂。
陈九猛地转头,玄衣在烛光下带起一道暗影,他眸底深处,惊雷无声滚过,寒意更甚于诏狱的阴风。
“我知道你的意思,”陈九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文若即便是死,也算计了我一道,他临终的剖白,看似为我解惑,实则是最后的推手。
他告诉我舞弊案只是表象,真正的杀招,就藏在这永兴新政四字之下,即将来临。”
明凰微微颔首,凤眸中寒星闪烁:“你明白就好,文若的殉道,绝非仅仅是为了磨砺你或者验证什么。
他真正的目的,是以你为饵,用他的死、他的认罪、他坐实你曾说过那些富民均教、格物致知的言论,将永兴新政这早已被抹去的禁忌,重新拖入世人的视野!
而一旦此名重见天日,被有心人将你的言论与之强行关联,扣上余孽、妖人的帽子,对你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灭顶的杀机!”
陈九缓缓点头,背部的伤痛似乎被更深的寒意冻结:“此事我心中早已思量,以文若对永兴新政近乎病态的狂热与追忆,他岂会甘心让它永远沉埋?
他等待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这段被抹杀的历史、将那些被碾碎的前人遗志,重新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机会。
而我陈九,就是他认为最完美的引信。”
他的目光穿透烛火,仿佛看穿了文若那复杂灵魂最后的算计:
“这一切的局,文若只说了一半,说了那大义凛然、似是而非的磨砺护道之辞。
还有另一半他至死未明言的小心思——他蛰伏多年,无论为三皇子效力还是其他,其核心身份,或许始终是一个潜伏的永兴残魂!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我的出现,我的言论与前人道路的惊人相似,让他看到了希望。
还有什么能比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万众瞩目之下,亲口道出那些与永兴如出一辙的理念,更能直白地唤醒这段尘封的历史?
设计我入局,将我的言语塑造成永兴余孽之言,这个局,正符合许多恐惧革新、畏惧真相之人的利益,他们——包括景宸——都在顺水推舟!
三皇子在公堂上的故弄玄虚,文若的构陷与认罪伏法,都是为了掩盖这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杀招!”
陈九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冰冷的紧迫感:“文若当堂认罪,其言其行,在另一个层面,恰恰坐实了一个关键事实,
那些被指为舞弊的言论,确确实实是我陈九所思所想、亲口所说!
我的思想,我的道路,已被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清誉认证!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有人站出来,只需轻飘飘一句——陈九之言,乃妖言惑众,亡国之论,酷似前朝被诛灭的永兴逆党邪说!
那么,我面临的危机,就绝非舞弊案这种层面可比!
景帝对永兴新政必然知情,且深怀忌讳与恐惧。
一旦我被成功打上永兴余孽的烙印,等待我的,必是雷霆万钧的毁灭!这才是文若以命设下的局中局!
他所谓的磨砺,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我若闯不过去,便成一具白骨,而他真正的目的,让永兴新政之名重见天日,引动朝野对这段禁忌历史的关注与恐惧,却已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