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锣声最后一次在贡院上空回荡,宣告着历时数日的春闱大比终于落下帷幕。
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呀”打开,早已等候在外的家仆、书童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涌了进来,迎接自家精疲力竭的士子。
疲惫不堪的考生们如同退潮般涌出各自的考棚,脸上混杂着解脱、茫然、忐忑和一丝残留的亢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臭、汗味,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
短暂的沉寂后,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迅速汇聚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终于……考完了!这考试,简直脱了层皮!”
“策论题太难了!教化入乡野……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泛泛而谈富民兴学。”
“是啊,这题看着简单,实则包罗万象,直指根本!没有真才实学,根本无从下手。”
“不知哪位高才,能在此题上写出花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篇决定命运的策论。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几个围在一起的南方口音举子中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神秘和惊叹:
“喂,你们听说了吗?今儿这策论题,可大有来头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簇新绸衫的年轻举子,眼神闪烁,正是孔希声门下的得意弟子之一。
他的话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哦?张兄此言何意?考题不都是陛下钦定、主考密封的吗?”
“是啊,张兄,快说说,有何内情?”
那姓张的举子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却又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
“我也是听我一位在文若先生府上做清客的远房亲戚说的,就在春闱前几天,文若先生在他的澄心阁设了个小会,请了几位老翰林,还有那位……咳,最近风头正劲的陈九公子!”
“陈九?”这个名字立刻像投入油锅的水滴,激起更大的反应。
“对!就是他!”张举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你们猜怎么着?文若先生在那次小会上,拿出了一份珍藏的前朝孤本残篇,上面赫然就记载了一道题,跟咱们今儿考的策论题……嘿,一字不差!”
“什么?!”
“一字不差?!这怎么可能?!”
“张兄,此话当真?这可开不得玩笑!”
周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过来。
“千真万确!”张举子信誓旦旦,
“我那亲戚虽未能入阁,但在外间伺候茶水,听得真真的!文若先生还特意以此题考校陈九公子,那陈九公子当场就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剖析得头头是道,据说连在场的几位老翰林都听得连连点头,赞不绝口!文若先生更是盛赞其才,说什么今科魁首,非君莫属!”
这番话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在场所有士子的心。
巧合?这也太巧了!
“澄心阁小会……就在考前几天……”
“文若先生拿出古籍……题目一模一样……”
“陈九当场高谈阔论……还被预言魁首……”
几个关键词被反复咀嚼、串联。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在疲惫、焦虑和巨大的竞争压力下,立刻疯狂滋长。
“嘶……这……这未免也太巧了吧?”一个中年举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变得复杂。
“是啊,题目完全一致,又提前讨论过……这……”旁边的人附和着,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哼,我说呢!”一个勋贵子弟模样的考生冷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旁边人的耳朵,
“一个被影龙卫震废的庶人,凭什么能得文若先生如此青眼?还魁首?原来是有备而来啊!”
这话立刻引来一片心照不宣的低语和鄙夷的目光。
“不会吧?陈公子在琅琊书斋和琼林苑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也有少数人试图反驳,但声音在汹涌的疑云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才学?才学是真的,但谁知道有没有……”
有人话说到一半,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若真是如此,那对其他寒窗苦读的同窗何其不公!”
愤懑的情绪开始蔓延。
议论声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
“陈九提前知道考题”、“文若先生澄心阁泄题”、“陈九在考前就演练过答案”……这些未经证实、却极具煽动性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疲惫而敏感的考生群中飞速传播、扭曲、发酵。
看向陈九考棚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嫉妒、愤怒和不信任。
陈九收拾好笔墨,正待离开考棚,便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片骤然升温的、带着敌意的舆论氛围。
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般落在他身上。
他脚步微微一顿,面色依旧苍白沉静,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这场杀局的暗手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利用的就是考生们考后敏感脆弱的心理和巨大的落差感。
他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礁石。
体内的剑气微微躁动,似乎在为主人承受的不公而愤怒,但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现在,任何异动都只会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