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眩晕感猛地袭来,陈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向前扑倒,但他没有摔在冰冷的雪地上,而是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稳定、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一个穿着深灰色不起眼棉袍、身形瘦削、脸上带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惨白面具的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口。
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注视着几乎昏厥的陈九。
“暗语。”
面具人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冰冷的金属片摩擦,在这风雪呼啸的坡地上,却异常清晰地传入陈九耳中。
陈九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流:“西……西风……烈……”
面具人静静等待。
“烈……烈马……”陈九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涣散,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要将他彻底淹没,“归……归槽……”
“暗语确认。”面具人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他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微微用力,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传来,稳稳地撑住了陈九即将瘫软的身体。
“园主,”面具人微微侧身,让开通往洞内石阶的道路,声音平直地陈述,
“归园,恭候多时。”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九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断裂。
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残存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无边的深渊。身体软倒下去,被面具人稳稳接住。
风雪在洞口外肆虐呜咽,洞内透出的那点青色冷光,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面具人低头看了看臂弯里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如同游丝、浑身血污泥泞的陈九,惨白面具后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手臂微一用力,将陈九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包裹般横抱起来,动作稳定而轻巧。
转身,步入那倾斜向下的幽暗通道。
他身后的冻土和积雪,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重新合拢、覆盖,将那个神秘的洞口彻底掩埋,三棵枯柳依旧在风雪中沉默伫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通道向下延伸,并不算长,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金属门扉,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饰或把手。
面具人抱着陈九走到门前,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远比通道内明亮、带着暖意的光芒倾泻而出。
门后,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
柔和的光线并非来自烛火,而是穹顶和墙壁上镶嵌的无数颗硕大的夜明珠和奇异水晶,它们散发出如同月华般清冷又温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空气温暖而干燥,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草木熏香,与洞外的冰寒刺骨判若两个世界。
地面是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材,光可鉴人。
空间呈巨大的环形,中央矗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假山流水,潺潺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四周依着山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许多门户,材质各异,有木质的,有石质的,甚至还有镶嵌着琉璃的。
面具人抱着陈九,踏着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走向空间深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一路上,陈九模糊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目光。
那些目光来自不同的方向:一扇半开的雕花木门后,倚着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慵懒而略带审视的桃花眼;一座悬空回廊的栏杆旁,站着一位身着素雅襦裙、气质清冷的女子,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目光平静地扫过;甚至在一处光影变幻的角落,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带着好奇的窥探……
这些目光有的带着好奇,有的带着审视,有的平静无波,却都只在陈九身上短暂停留,便又移开,没有人说话,只有流水声和那若有若无的熏香在空气中流淌。
面具人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门前。门无声开启,里面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一张巨大的寒玉床,一张墨玉书案,墙壁上镶嵌着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巨大蚌珠,空气里弥漫着比外面更浓郁的药草清香。
他将陈九轻轻放在那张触手冰凉、却奇异地带走燥热的寒玉床上。
刚一放下,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挽着简单发髻的老妇人,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
她面容平凡,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搭上了陈九的手腕。
面具人退后一步,静立一旁,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老妇人的眉头瞬间拧紧,又缓缓松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凝重。
她迅速解开陈九身上那件肮脏破烂的旧棉袄,露出后背那道狰狞翻卷、皮肉青黑、深可见骨的鞭伤,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有些发灰坏死,混合着冻伤和污垢,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她又仔细查看了陈九冻得青紫的四肢和口鼻处残留的血沫,探了探他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
“鞭伤入骨,寒气蚀腑,脏腑移位,失血近半。”
老妇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外伤倒还罢了,这脏腑间的暗劲……是高手用阴柔内力震伤的,歹毒得很,换个人,十条命也早交代在雪地里了。”
她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面具人,仿佛要穿透那层惨白的面具:“谁送他来的?路上用了什么药?”
“入口处发现时已近油尽灯枯。”面具人的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情绪,“只喂了一颗续命丹吊住心脉。路上未用药。”
“续命丹?”老妇人眉头再次拧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探究,“怪不得……能撑到这里,真是……命不该绝。”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九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块染血残玉上,眼神微微一凝。
“准备九死回魂汤。”
老妇人不再多问,果断下令,
“三倍剂量!取金针来!另外,去药窟取三片火菩提叶子,捣碎备用!他的外伤……需要刮骨!”
“是,药婆婆。”面具人躬身应道,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门外,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药婆婆不再理会旁人,她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陈九背部的几处大穴上疾点,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强行刺激着陈九濒临枯竭的生机,同时,她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陈旧布囊里抽出数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金针。
嗤!嗤!嗤!
金针精准地刺入陈九背部鞭伤周围的穴位,针尾微微颤动。随着金针入体,陈九原本死灰般的脸色,竟诡异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潮红,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药婆婆眼神专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浸泡在某种碧绿色药液中的锋利小刀,那刀刃薄如蝉翼,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稳如磐石,刀锋毫不犹豫地落向陈九后背那道最狰狞、最污秽的伤口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