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非东西六宫主位之殿,正殿三楹,朱漆廊柱微见旧色,然窗棂上新糊的雨过天青软烟罗,映着殿前几株初绽嫩芽的西府海棠,也透出几分春意新来。
殿内青砖漫地,光可鉴人,陈设皆按答应份例。一水儿的榆木擦漆家具,无雕镂之华,靠墙的多宝阁尚空大半,唯正中供着一尊青釉弦纹三足炉,显是新置;临窗大炕铺着半旧的秋香色金钱蟒条褥,炕桌上一套甜白釉茶具,在透窗而入的柔光下,泛着温润微芒。
魏嬿婉独自立于这方新得的小天地中,莲步轻移,软底宫鞋踏过冰凉坚硬的方砖,恍若以此微步,丈量那尘埃至云端的迢递。
纤指拂过榆木案几平滑的漆面,抚过青釉炉冰凉的胎骨,指尖流连处,皆是那新漆混着尘土气味的‘得所’。这答应的规制,较之从前那仰人鼻息、动辄得咎的宫婢生涯,便已是云泥霄壤。
刹那间,前尘影事兜上心来,四执库、花房刺骨的冰水,启祥宫中刻薄的呵斥,那无数个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夜……一股难言的酸涩直冲鼻端,眼底霎时蒙了层水雾,将眼前素净的殿宇氤氲得模糊了。
“嬿婉!”
一声熟悉而带哽咽的呼唤自身后蓦然响起,魏嬿婉一颤,将落未落的珠泪生生逼回了眼底。转身之际,脸上已绽开一朵温婉明媚的笑意。
她望向殿门——
春婵与澜翠二人,风尘仆仆立于光影门槛处。春婵怀中抱着小小包袱,眼中含泪,满是重逢的激动与未尽的忧色;澜翠则双手紧攥,唇瓣翕动,似有万语千言哽在喉头。
“哎呀!” 春婵立时省起,慌忙跪倒,声音惶恐,“奴婢该死!奴婢一时忘情,请主儿责罚!” 澜翠亦紧跟着跪下。
魏嬿婉哪里容她们跪实?早已急步上前,一左一右,亲手搀扶起来。她紧紧握住二人因劳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尖传递着真切暖意,目光在两张熟稔的脸上流连:“快起来!什么责罚!你我三人患难相扶,情同姊妹,今日得在永寿宫重聚,是天大的缘分和造化!”
言罢,目光越过春婵澜翠肩头,落向廊下静立的进忠。
魏嬿婉不舍地松开二人手,敛衽正色,朝着进忠方向,深深道了个万福:“此番能得春婵、澜翠相伴,全赖进忠公公周全照拂。公公恩德,嬿婉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进忠身形微动,已如游鱼般悄无声息滑步至她身边,恰在福身将起未起之际,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肘,阻了这过谦之礼。
旋即退开半步,躬身打千儿:“主儿折煞奴才了,些许微劳,原是奴才分内之事。主儿如此,倒叫奴才无地自容。”
他直起身,目光在魏嬿婉面上一掠即垂,语气转而为恭谨的提醒,“时辰不早,请主儿速速进内梳洗更衣。稍顷,尚寝局的嬷嬷便要来教导侍寝规矩,半点迟延不得。”
魏嬿婉心头突地一跳,方才的欢喜瞬间被未知的惶恐攫住。她下意识伸手,竟在慌乱中一把攥住了进忠近在咫尺的一角衣袖。
“侍寝…”
进忠手臂微抬,顺势将魏嬿婉那只因紧张而微凉的手,轻轻引着,搭在了自己平端的小臂之上。
“主儿莫惊。” 他略顿,那托着她手的小臂传来一股坚定而克制的力道,“这深宫里的路,无论多高多陡,奴才,总会扶着主儿的手,一步一步,稳稳登临。您,只管安心便是。”
四人遂向寝殿深处行去。
金乌西坠,熔金般的夕照漫过永寿宫的朱栏绮户,斜斜铺进殿来,将四人的身影长长拖曳在青砖地上,又渐渐融在一处,不分彼此。
它笼着魏嬿婉鬓边新簪的宫花,镀亮进忠帽檐下的眉峰,也柔和了春婵、澜翠肩头尚未拂尽的仆仆风尘。
行至廊下,春婵与澜翠便止了步,双双垂手敛衽道:“主儿,眼见天色向晚,奴婢们先去备下香汤热水,伺候主儿沐浴更衣。”
魏嬿婉微微颔首,二人便如穿花蛱蝶般,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进忠扶着魏嬿婉步入内室,在妆台前坐下,趋前半步,伸出手,轻柔地开始为她拆卸发间那几支素银的簪钗。
“主儿今日在养心殿…倒是心思灵巧。奴才斗胆,您怎生想着,在那当口提起皇后娘娘的?”
魏嬿婉眼波在镜中流转,未直接答他,良久,才轻轻开口,声音也如同这暮色般有些飘渺:“进忠,你在这宫墙里年头久了,见得多。依你看……何为‘宠爱’?”
“回主儿的话,依奴才这双浊眼看来,‘宠爱’二字,究其实质么——”进忠拆下最后一支珠花,拿起一把温润的黄杨木梳,顺着魏嬿婉的长发梳下,“从来不是那镜花水月的情分,而是实打实的‘给’与‘得’。金银珠玉、位份尊荣、乃至一言可决旁人生死的权柄……皇上肯把哪样、给谁多少,那人的‘宠爱’便有多少。”
魏嬿婉微微勾起唇角:“不错。所以,依你之见,眼下这后宫之中,谁最得此‘宠’?”
“嘉妃娘娘。” 进忠答得毫不迟疑,“恩眷优渥,赏赐不断,是实打实的体面。”
“不错,嘉妃。”魏嬿婉轻轻点头,声音陡然转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那这般恩宠,其下场又如何?一旦有新人颜色更胜,或是她行差踏错,损及龙颜天威,顷刻间,便化齑粉。皇上贬斥起来,她又算个什么?昔日捧得越高,摔得便越重!嘉妃尚是此等光景——”
进忠并未因她的转身而停手,只顺势梳理着她垂落肩头的发丝,仿佛她激烈的言辞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再看旁人。娴妃娘娘,与皇上年少旧谊,情分自然不假。可论及‘宠爱’,我昔日于启祥宫,听说这位娘娘的旧事不少。潜邸之时,仗着有那身为景仁宫皇后的姑母撑腰,又是何等尊贵体面?贵妃娘娘那时不过是个格格,她却已是侧福晋,然则景仁宫倒了,她那位姑母一去,她的位份便生生矮了贵妃一头。”
“这些年,便是底下奴才们私下议论,说起最巴望去伺候的主子,翊坤宫都提不上名号。嘉妃,一个身负朝鲜血脉的妃子,所得的恩宠远胜于她这位满洲贵女、皇上故人,这又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娴妃如今不过是色厉内荏!至于我生得有几分肖似她,并不是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证明我确有两分姿色罢了。若无其他能真正让皇上感兴趣、离不开的地方,皇上身边,有娴妃这么一个‘旧情’的念想摆着,怕是都嫌够够的。”
片刻沉寂后,进忠撩起袍角,就这么在魏嬿婉的绣墩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衬得那双深邃的眸子愈发专注,如同静待猎物入彀的夜枭,又似在虔诚聆听某种隐秘真言的使徒。
魏嬿婉被他这仰视姿态摄住了一瞬,她微微低下头,目光终于落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奇异地感到一种被理解、甚至是被‘看见’的错觉。
那是一种在深宫之中极其奢侈的错觉。
“进忠,你看,”她低缓地唤他,“我们女子,生在这世道上,天生就比男子艰难百倍。纵使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科举的龙门,建功立业的疆场,指点江山的朝堂…哪一处,容得下我们这双握惯了针线、理惯了妆奁的手?”
“若有争气的父兄还好,若没有,便像我这般…想过得好,想护住身后那点微末的家族血脉,唯一的指望,便是嫁人。嫁一个‘争气’的男人,将一生的荣辱兴衰,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争气,我们便鸡犬升天;他若不争气,我们便如坠深渊,连带那点可怜的家族微光,也一同熄灭。”
“可见,权势地位,才是这世间最最珍贵、最最不可多得的‘东西’。它比黄金更沉,比珠玉更亮,比那虚无缥缈的情爱,更值得人豁出性命去争,去抢!”
“而所谓的‘宠’,不过是皇上指尖漏下的一点浮华赏赐,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是穿在身上供人艳羡的华服。它耀眼,却轻飘。而‘爱’,是托举,是将我们背后的家族也一并托举到云端,让我们的父兄子侄,不必依靠我们个人的美色或机巧,便能在这世道上挺直腰杆,赢得发自肺腑的尊重!让整个家族,都因这份‘爱’而获得不依附于任何、自身便能熠熠生辉的底气!”
魏嬿婉眼波微动,觑着进忠,竟自挨近半步。那身子便似弱柳迎风,款款向前倾去:“嘉妃时常不满皇后,为其弟金简的仕途屡生事端,认为是因富察家独占鳌头。正是因为她深知,皇上给她的,是‘宠’,是源源不断的珍宝,是六宫侧目的风光,却唯独不是那份能将金家也一同托举起来的‘爱’。她的兄弟金简,仍需仰仗她这位宠妃在御前吹风,仍需战战兢兢,看人脸色。”
垂散的发丝几乎要拂着进忠的衣襟。
她靠得那样近,一股温软的兰息,裹着若有似无的甜香,便如春日里最恼人的游丝,无声无息地拂过进忠的面颊。
“是以,这满宫的后妃——娴妃、纯妃、嘉妃……乃至那些数不清的贵人、常在、答应,在皇上眼中,都不过是他豢养在紫禁城这座华美牢笼里的宠物。或温顺,或伶俐,或艳丽,供他一时赏玩,博他片刻欢愉。得宠时如珠如宝,失宠时弃如敝履。她们的家族,她们的荣辱,不过是帝王恩宠的附庸,随时可能倾覆。”
“唯有皇后娘娘,纵然皇上多情,长春宫,却永远是他心尖尖上最重的那一块。是风雨飘摇时最想归依的港湾,是处理朝政时最能信赖的臂膀,是关乎社稷传承时最先考虑的血脉之源。唯有她背后的富察氏一门,在皇上跟前,才配得上一个‘爱’字。”
“且这后宫妃嫔,她们的‘宠’自身尚且朝不保夕,又能分出多少余荫照拂他人?巴结任何人,都不过是水中捞月,沙上筑塔。今日能给我一分颜色,明日就能因圣心流转或自身难保,将我踩入泥淖。”
“靠这三五分肖似娴妃的皮囊,去博取那镜花水月的‘宠',更不过是自取其辱。不如沉下心来,习得长春宫一两分真正的底蕴。皇后的气度,皇后的格局,皇后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那份将家族荣辱系于一身、又能泽被天下的担当,这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纵使只得其一二分精髓,也远胜过描画娴妃十分相似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