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园中几树海棠初绽,胭脂点点,红绡半卷,垂丝袅娜,拂面生香,映衬着那新碧如烟的杨柳,铺陈出几分鲜妍明媚。
魏嬿婉陪着永珹在太湖石畔嬉戏,这小家伙,较之去岁,身量已悄悄拔高了些许,眉眼间褪去几分懵懂稚气,更添了小鹿般的活泼机灵。今日着了件簇新的杏黄团花小褂,手里擎着个精巧玲珑的草编蚂蚱,那银铃也似的童音,便在这花影扶疏的浓荫下悠悠荡荡地漾开。
魏嬿婉亦难得卸下几分平日的谨小慎微,眉眼舒展,唇角噙着温软笑意,轻言细语地哄着阿哥。
正玩闹间,忽闻花径深处传来一阵环佩叮当,间杂着女子娇柔的说笑声。魏嬿婉耳尖,只消细听一瞬,便辨出是纯妃与金玉妍的声音,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冰水浸透。未及反应,那二人已转过一丛灿若云锦的西府海棠,迎面撞个正着。
“奴婢给纯妃娘娘请安!给嘉妃娘娘请安!” 魏嬿婉反应极快,立时松开永珹的小手,深深福了下去,臻首低垂,几乎要埋进春衫的领口里。永珹也规规矩矩站好,奶声奶气地依礼请安。
纯妃脚步微顿,那双妙目轻轻掠过地上的人影,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旋即亲热地挽起金玉妍的臂膀,温言笑道:“妹妹好兴致,带永珹出来赏春?方才正说到永璋那孩子,这几日描红倒有些进益了……” 一面说,一面便欲携着金玉妍往另一条路上去。
错身而过几步,方压低了嗓音,如耳畔私语:“妹妹,这魏嬿婉…怎地在此处伴着永珹玩耍?”
金玉妍心头正自纳罕纯妃方才对魏嬿婉那一眼的冷淡,闻言更是诧异,便顺着问:“姐姐此言何意?她在我宫里当差,伺候永珹也是分内常事。”
纯妃脚步未停,只将手中一方湖蓝苏绣的帕子掩了掩唇,声音压得更低,透出十二分的推心置腹与关切:“妹妹有所不知。这丫头原是在我钟粹宫伺候大阿哥永璜的。人是伶俐,手脚也勤快,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仗着几分颜色,竟生了不该有的痴心妄想,狐媚魇道地意图勾引皇上!本宫岂能容此等祸水留在阿哥身边,乱了宫闱?愉嫔亦深明大义,几次三番进言,言其行止轻浮,恐带坏了阿哥。本宫这才寻了她的错处,将她撵去了花房做粗使,以儆效尤。妹妹可要当心,此等不安分之人,放在阿哥身边,终究是祸患无穷!”
金玉妍听罢,那芙蓉面上骤然一变,血色尽褪。她强自镇定,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对纯妃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原来如此!竟有这等事!真真骇人听闻!多谢姐姐提点,妹妹晓得了。”
待纯妃的衣香鬓影消失在花木深处,金玉妍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间只余一片冰冷的铁青。
她猛地顿住脚步,胸脯剧烈起伏,似有怒涛翻涌,眼中怒火熊熊,直欲喷薄而出,几乎要将这满园旖旎的春色焚尽。
“丽心!”
丽心早已察言观色,心知主子这是动了雷霆之怒,忙应声“是”,几步冲到还未来得及走远的魏嬿婉面前,二话不说,伸出两根手指,狠厉地一把揪住魏嬿婉的耳朵,用力往上一提!
“啊——!” 魏嬿婉猝不及防,只觉耳根一阵钻心剧痛,眼前发黑,仿佛那耳朵真要被生生撕裂下来。却不敢挣扎,被丽心连拖带拽,踉跄着扯到金玉妍面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青石径上。
永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脸煞白,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早有嬷嬷太监慌不迭地上前将他哄抱开去。
“奴婢该死!请娘娘息怒!”
金玉妍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恨不得将她万箭穿心:“好你个下作胚子!本宫竟不知你有这等包天的狗胆!枉费本宫信任你一场,将阿哥都交予你看顾!你竟是个藏奸养祸的!又是一个阿箬!”
她重重喘了口气,环视四周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宫人,厉声道:“传本宫的话!自今日起,启祥宫上下,不拘是谁,都可以调教樱儿这贱婢!让她好生尝尝规矩的厉害,用皮肉之苦,认清自己的本分!再敢有半分轻狂狐媚,你们只管替本宫狠狠地教训,仔细扒了她的皮!!”
“娘娘!娘娘明鉴!奴婢冤枉!奴婢有天大的冤枉啊!” 魏嬿婉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不顾一切地膝行两步,“奴婢蒲柳陋质,怎敢生那九霄云外的非分之想?万死也不敢亵渎天颜!纯妃娘娘所言,实是有人蓄意构陷,欲置奴婢于死地啊!”
她见金玉妍冷着脸,眼中怒火未消却似凝住了一瞬,心知这是生死一线间的转机,语速更快,条理却更分明,“娘娘细想!奴婢这样的草芥,于深宫大局何损?于娘娘您又能有何碍?您若想让奴婢今日死,奴婢必活不到明日,又何以让各位娘娘,皆欲除奴婢而后快?难道当真只为‘提点’娘娘,忧心阿哥安危不成?”
“无非是因这张脸…这张脸生得有几分肖似…那位,便无端招了有心人的眼。所谓的‘勾引’,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由头,要将奴婢这碍眼的‘影子’远远打发了,免得碍了那位贵人的眼,分了那位的宠,也免得…让某些人看着心烦!”
“如今,奴婢若因这莫须有的罪名被娘娘处置了,一则遂了她们的心愿,替她们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二则,更是要让娘娘白白折损一个对您、对四阿哥死心塌地的奴才!一箭双雕之计,其心昭昭,何其歹毒!”
她话音未落,已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在冷硬的石上砰砰作响,瞬间红肿一片,“奴婢今日在此,敢对天立誓!若有半句虚言,管教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奴婢对娘娘、对四阿哥,唯有此心可表,一片赤胆忠心,天地日月皆可鉴!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如同再造,将奴婢从花房泥淖中拔擢而出,奴婢此生此世,唯有当效犬马,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方能报答娘娘这比天还高的再造之恩!”
金玉妍自认看得分明,既是那起子人容不下魏嬿婉,千方百计要拔了这根刺,那这刺儿扎在自己手里,反倒成了扎向对手心窝的利器!留着,自然比毁了强。
念头虽如此转圜,可那“狐媚惑主”、“勾引皇上”的罪名,却像淬了毒的蒺藜,一经抛掷,便狠狠扎进了心肉里。往日里对魏嬿婉的几分赏识,几分倚重,此刻都化作了烧心灼肺的羞辱与后怕。
眼中怒火虽凝,却更添了几分阴鸷。她冷冷地打量着额头已然红肿破皮的魏嬿婉,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此刻在她眼中,格外刺目,格外可恨,这几分颜色,便是招祸的根苗,亦是让她金玉妍今日颜面扫地的凭证!
“好一张利口,好一番剖白!” 金玉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人耳膜,“忠心?天地可鉴?本宫焉知你不是巧言令色,以图自保?
她猛地抬手,纤纤玉指倏地探向鬓边,狠狠一拔!一支赤金点翠嵌珊瑚珠的凤尾簪便握在手中,在春阳下闪着冰冷刺目的光。手腕一扬,“当啷”一声地砸落在魏嬿婉面前,溅起几点细微的石屑。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冤枉么?不是说对四阿哥、对本宫一片赤诚,天地日月皆可鉴么?好!本宫就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捡起来!”
魏嬿婉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金玉妍那张美艳绝伦却寒气森森的脸庞。
“用这簪子,把你那张招蜂引蝶、惹是生非的脸,给本宫划了!划花了它!本宫就信你今日所言,句句是真!就信你绝无半分狐媚魇道之心!就信你…是清白的!”
簪首尖锐的凤喙在日光下仿佛毒蛇的獠牙。金玉妍这话,半真半假,似怒似探。她或许并非真要自己毁容,只是想看自己魂飞魄散、摇尾乞怜的惨状,想用这极致的羞辱与恐惧,来泄她心头那股被愚弄、被算计的滔天邪火,将那根毒刺狠狠碾碎。
可魏嬿婉不敢赌!万分之一那‘真’的可能,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眼前这位主子,心性狠辣,喜怒无常,盛怒之下,什么事做不出来?
园中花影扶疏,鸟雀噤声,连远处永珹被嬷嬷抱走后隐隐传来的抽噎都消失了,只剩下魏嬿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张脸是祸根,然则要没了这张脸,却会真成了这深宫里最卑贱的蝼蚁,连最后一点向上攀爬、改变命运的可能都将被彻底剥夺,永生永世,烂在泥淖里。
金玉妍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催促着,逼迫着。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几乎无法自控。
她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几次欲伸向那金簪,又触电般缩回。额上磕破的伤口混着涔涔冷汗,蜿蜒而下,滑过惨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绝望的残红。
“怎么?不敢?” 金玉妍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和浓浓的嘲讽,“方才那番指天誓日的忠心,原来竟是虚的?还是说……你终究舍不得这副好皮囊?”
“奴…奴婢……”
魏嬿婉心一横,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若今日都活不过去,肖想明日又有何用?!
她不再看金玉妍,猛地举起握着金簪的手,那尖锐的簪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狠狠朝着自己光洁的脸颊刺下——
“啊!” 周围的宫人忍不住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就在那簪尖即将刺破肌肤的刹那,金玉妍莲足倏地抬起,那镶嵌着珍珠宝石的绣鞋尖儿,直朝着魏嬿婉握着金簪的手腕狠狠踹去。
“呃!”
金簪脱手飞出,魏嬿婉整条手臂瞬间麻痹,那点玉石俱焚的力气顷刻间被踹得灰飞烟灭。
金玉妍缓缓收回脚,那绣鞋尖上沾了一点尘土。她嫌恶地皱了皱眉,旁边早有眼疾手快的丽心慌忙跪下,用自己的衣袖替主子细细拂拭鞋尖。
“倒是个烈性的。你这张脸,本宫暂且给你留着。但你的命,你的忠心,从今往后,只系于本宫一念之间。今日之事,便是警钟!若再让本宫听到一丝半毫的风言风语,或发觉你有半分异心……哼。” 金玉妍冷笑一声,护甲的尖端在魏嬿婉破皮的额头上轻轻一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到时,就不止是划脸这么便宜了!本宫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滚下去,好生当你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