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就着天光,细细审视那处破损。只见那锦缎织纹繁复,是上用的落花流水纹样,破口虽不大,却因划痕斜切了织路。边缘丝缕蓬乱毛糙,若强行缝合,针脚必露,纹理脉络亦难续接。
她自随身携带的针线囊中,取出一柄细如牛毛的银针,并一个掌心大小的素白瓷碟,捻出数缕与荷包锦缎色泽、粗细近似的丝线,分作深浅两色,置于碟中。
先用针尖极其轻缓地,如同梳理云鬓般,将破损边缘那些蓬乱纠缠的丝缕,一一剔挑理顺,复归原位。
待丝路清晰,毛刺尽伏,方取了那浅色丝线,以针代梭,循着原本的织路走向,将断开的丝缕,根根地勾起、对齐、归位,复用同色丝线以微小针脚,在织物的背面藏针隐线,暗里固定。
魏嬿婉屏息凝神,指尖翻飞如蝶,动作放得十分轻悄,唯恐损了这织物的筋骨气韵。针线在她手中,亦如有了灵性。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方停手。她轻轻吹去浮尘,指尖细细抚过修补之处。
破损之处纹理已续,丝光流转,色泽浑然一体,若非凑近细察,几与完好处无异,只余一道需凝神方可见的织痕,宛如褪色。
傅恒早已等得焦躁,正于庭间踱步。眼角余光瞥见廊下身影已歇了针线,又恐贸然近前失了礼数,遂驻足庭中,假意赏玩枯枝,只待她出声。
“傅恒大人,奴婢幸不辱命。”魏嬿婉从廊下起身,双手奉上荷包。
傅恒闻声,急趋几步,接过,对着日光反复审视那修补之处,眼中先是惊疑,继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当真补好了?!你这手艺,神乎其技!”
他抬头看向魏嬿婉,目光中满是赞叹,“你在长春宫当差?以前怎的未曾见过你?有这般巧手,姐姐定会青眼相看。”
魏嬿婉闻听此言,心中暗忖。
傅恒与皇后姐弟情深,此乃良机。
然则,向这样一位少年显贵直接开口求恩典,纵使得了眼前一点好处,不过是杯水车薪,反可能招致更深妒忌。
与其如此,莫若将这份人情,化作对皇后仁德的颂扬,既显本分,又为日后铺下伏线。
——今日用不上,又岂知来日亦用不上?权作善缘便是。
她遂微微垂首,声音清润:“大人谬赞了,奴婢这点微末手艺,实不足挂齿。奴婢本是在花房当差的粗使宫女,日日与泥土花木为伴,做些洒扫浇灌的粗活。”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长春宫暖阁的方向,眼神诚恳,续道:“皇后娘娘仁德,体恤下人。奴婢是因前来为娘娘敬献姚黄,而得娘娘恩典,便将奴婢调至启祥宫伺候。”
魏嬿婉语气平缓,不见怨怼,唯有感念。
“如今时值初冬,寒气侵人,皇后娘娘素来惜花如命,心疼这廊下几盆菊花、山茶,乃是秋日最后的娇艳,恐宫人们照料不周,冻伤了根苗。念及奴婢曾在花房当差,略通此道,便特特吩咐了,唤奴婢过来长春宫,专司照看这几盆花木,以免辜负了这岁寒之色。”
她言罢,再次福身:“能得娘娘垂念,为娘娘稍尽心力,照看这心爱之花,已是奴婢莫大的福分。今日能为大人修补荷包,亦是奴婢分内当为,岂敢当大人一个‘谢’字?只愿大人莫嫌奴婢手艺粗陋便好。”
傅恒听她娓娓道来,言语间对姐姐的敬慕感佩之情溢于言表,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点头赞道:“原来如此。姐姐向来慈心体恤下人,你能铭记于心,也是好的。这荷包补得甚好,我亦承你的情。”
他将手中完好如初的荷包掂了掂,又看了一眼廊下那几盆被魏嬿婉打理得精神抖擞的花卉,“你且安心在此照料花木,莫负了姐姐一片惜花之心。”
“是,奴婢谨记大人吩咐。”魏嬿婉深深一福,姿态愈发恭谨谦卑,目送傅恒带着欣慰与对姐姐的牵挂转身离去。
廊下秋风瑟瑟,卷起几片落叶。她转身,复又执起花剪,凝神侍弄起那几盆娇贵的花草,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冬日暖阳下,一片轻羽拂过水面,无痕无迹。
唯余那被精心修补的荷包,悄然系在了富察家少年权贵的腰间,牵系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因果。
甫入启祥宫偏院角门,便见贞淑拢着手炉,早已候在廊檐阴影之下,面色沉郁如欲滴墨。
她冷冷扫过来:“好个没规矩的蹄子!娘娘吩咐你照看长春宫的花木,是抬举你,倒成了你躲懒的由头?这都什么时辰了才回来?启祥宫的差事都丢给旁人不成?”
语毕稍顿,目光愈发如刀,在魏嬿婉惨白的脸上刮过,旋即略提了声气,显是欲令院中几个探头探脑的粗使宫人皆闻:“今日的晚膳,你便免了!饿着些,也好长些记性!不过——”
她话音一转,“今儿也你走运,圣驾亲临,主儿体恤,怕你这副晦气样子冲撞了天颜,今晚殿内捧烛伺候的差事,免了!皇恩浩荡,你就在这旮旯里好生歇着吧!”
魏嬿婉深深垂首,声音低微:“奴婢谢姑姑体恤,奴婢知错。”
然腹中早已枵肠辘辘,此刻被冷风一激,更觉一阵绞痛隐隐袭来。
她默默退至自己那方寸蜗居的角落,满院宫人亦噤若寒蝉。贞淑鼻中冷哼一声,方扭身向那灯火通明的正殿去了。
窗外夜色四合,正殿方向灯烛辉煌,丝竹管弦之声并着君王低沉的谈笑隐隐随风而至。
魏嬿婉蜷缩于角落,累月的劳苦贱役,动辄得咎的呵斥,饥寒交迫的煎熬,早已淘虚了她的身子骨,此刻那剧痛竟使她难以坐直,只得将身子蜷得更紧。
“作死呢?这副形容给谁瞧!”一声压得极低的斥骂自身旁响起,带着几分不耐,却又暗藏一丝焦灼。
丽心觑着四下无人,飞快地从袖中摸出半块粗糙冰冷的饼饵,猛地塞进魏嬿婉冰凉的手里,“快些!趁没人,囫囵吞了!噎死也别出声!”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语速又快又急,“饿死事小,失仪事大!若让贞淑姑姑或主儿瞧见你这副鬼样子,再连累了我,仔细你的皮!日后当差,把眼睛放亮些,骨头撑硬些,别总撞在刀口上!听见没?”
魏嬿婉喉头一哽,顾不得许多,拼尽残存气力将那饼子塞入口中,拼命咀嚼吞咽。
干涩的饼屑刮过喉管,带起一阵刺痛,却也终将那蚀骨般的绞痛暂且压下去几分。
她不敢抬头,只含糊应道:“…谢丽心姐姐,我记下了。”
匆匆咽尽最后一口,她强自挺直腰背,拭去唇边碎屑,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正殿方向。
隔着庭院深深,殿内摇曳的红烛光晕透过窗棂,在寒夜中晕开一片朦胧的暖黄,映照着内里隐约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她心知,那跳跃的红烛,便如帝王一时之垂怜荫庇,终有烬灭之时。烛残光熄,圣驾一去,这启祥宫的寒夜,便又是金玉妍的天下。
然纵是金玉妍,得宠于斯须,倘恩眷渐弛,这后宫权柄移易,也不过转瞬换了天地。
循环往复,皆系君王一念之转。凤阙巍巍,何曾见有常盛不衰之花?不过是前烛方烬,后焰又起,徒留阶下寒霜,冷浸残香罢了。
何其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