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日深,寒霜渐重。
魏嬿婉正擦拭铜鹤香炉的爪趾,炉膛内积着昨夜的冷灰,指尖拂过,便沾了一层死寂的霜白。
忽见三五太医,提着药箱自钟粹宫外匆匆而过,直往长春宫方向疾行。领头者须梢尚垂着未拭净的汗珠,她忙将头埋得更低——那汗气混着参片的苦辛,沉甸甸地压下来,竟令满院秋海棠都蔫垂了娇瓣。
长春宫的门槛,再次被永琏阿哥急促而微弱的气息越过。沉重的宫门在太医们身后合拢,却关不住一种无声而沉重的东西,迅速弥漫开来,压得整个宫苑透不过气。
隔着厚重的锦帘,皇后娘娘那素日里最是端稳持重的清音,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颤抖:“如何?究竟…究竟如何?”
殿内死寂片刻,唯闻更漏单调的滴水声。
终于,太医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帘外:“禀娘娘…阿哥此症根深蒂固,怕寒气,怕尘絮,若是能一路保到明年夏天,便大有转机。”
“…”
众人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彼此目光仓皇一碰,旋即惊恐地垂下。
殿内的空气陡然凝固,连一根绣花针落地都嫌太响。
皇后背脊挺得笔直,可那张面庞已血色褪尽,只余下一片惨白与冰冷。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凤穿牡丹纹锦缎里,骨节因用力而嶙峋突出,泄露着那强行压抑,却已濒临崩溃的惊涛骇浪。
消息无声地蔓延开去。
往日里或明争暗斗,或笑语嫣然的嫔妃们,都敛了神色,行走间脚步放得极轻,连衣袂的窸窣声都刻意压低了。在长春宫请安时,言语更是斟了又斟,唯恐一丝不慎便触痛了皇后。
安华殿骤然成了宫中最忙碌的去处,从晨光熹微到暮鼓沉沉,仿佛要将所有的祈愿都化作青烟,直抵那渺茫的云端神佛座前。
魏嬿婉裹紧了身上的夹棉坎肩,与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并头走着。
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三人模糊晃动的影子,拉得细长,又被风揉皱。四下寂静,唯有她们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
确认无人,方敢碰头私语。
“我认识个姐姐,就在殿外伺候茶水,她说,皇后娘娘自打昨儿进去,就一直跪在佛前,蒲团都没挪动过。”
“真的?那怎么行,就没人劝一劝吗?”魏嬿婉一双秋水明眸在昏暗光线下倏然睁大。
右边瘦高些的宫女立刻嗤了一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世故和轻蔑:“劝?哪有人敢呐!”
她斜睨了魏嬿婉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让你去,你敢吗?那可是皇后娘娘!心尖上的阿哥病成那样,谁这时候凑上去,不是往刀尖上撞?”
“你是不晓得,安华殿今日那香火,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师傅们念经念得嗓子都哑了。”
魏嬿婉不语,寻常人自是不敢劝的,那皇上呢?
皇上是皇后的夫君,是永琏阿哥的阿玛,他是这紫禁城唯一的主宰,是唯一能越过那森严的规矩,能抚平皇后剜心之痛的人!
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形销骨立地跪在佛堂,看着自己的嫡子挣扎在生死边缘,他就忍心?
他就不该去把那摇摇欲坠的人扶起来,哪怕只说一句“保重凤体”?
又或许是说了吧…,天子亦是人父,亦有丧子之痛。
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另一个角落,永璜也是皇上的儿子,可这个孩子,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几经波折,才辗转到了纯嫔娘娘身边,得了一隅安身之所。
那些暗无天日,提心吊胆的日子里,这个高高在上的阿玛又在哪里呢?
她仿佛看到曾经那个瘦弱的孩子,在无人问津处瑟缩。然后,那个所谓的‘阿玛’出现了,像在库房里随意挑选一件蒙尘的旧物,‘突然’想起了这个儿子,‘突然’在一群人里要他选养母。
真的是这样‘突然’地,就疼爱起永璜了吗?
那疼爱来得太突兀,太不合常理,倒更像是,永璜‘突然’有用了。
这滋味,她太懂了。
紫禁城外的那个破落小院,何尝不是另一个宫廷?她的额娘,为了那个能传宗接代的弟弟,又何尝不是这样待她呢?
她若能给家里带去银子,哪怕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哪怕是她在四执库冷水里浸泡得烂掉的手拼命浆洗换来的,她便得一句口头上轻飘飘的‘乖女儿’。
那声音里又有多少真心?不过是对那叮当作响的铜板的欢喜罢了。
她若不能给家里带去银子?
那些威胁谩骂,就会透过宫墙的缝隙泼进来。
殷殷期盼的家书,薄薄的一张纸,展开来,字字句句都是索要,是催促,是刻薄的埋怨。没有一句问她在这深宫里过得好不好!
渐渐地,她害怕起家书。
这一次,又会要多少?这一次,又会骂得多难听?额娘那刻薄尖利的嗓音,弟弟那理所当然的索求,仿佛能穿透纸张,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那种害怕,让她恨不得如壁虎断尾,最好和这家人再不认识!甚至幻想过自己只是一个无根无绊的孤女,孑然一身在这深宫里沉浮。
然,那是额娘啊!
没有家人更如浮萍一般,若彻底没了那点微末的‘根’,她魏嬿婉算什么?一个连姓氏都轻飘飘无处安放的奴才!一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长春宫皇后尚有剜心泣血的资格,而她若连这点被利用的价值都失去,被家人彻底厌弃,那便真的一阵风就能吹散,消失得无声无息,谁也不会记得她了。
不甘心。
她不甘心。
若她魏嬿婉是男子,她定会珍惜这用姐姐血肉换来的机会!她会比任何人都更拼命地去读书习字,去抓住任何改变命运的绳索!
男子多好啊!他们生来便被赋予了无上的特权,降生在期待里。对他们而言,读书是理所当然的,不必像她这样,为了识得几个字,要偷偷摸摸,要付出比男子多出百倍的艰辛。
学堂的大门,圣贤的书卷,天生就在为他们敞开。更可恨的是,他们脚下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他们能科考,能做官!
而女子呢?
魏嬿婉的目光穿透重重宫墙,望向那被高切割成方块的天。
女子的路在哪里?生来似乎就只有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独木桥——依附。
依附父兄,依附夫君,依附儿子。
她们的‘有用’,永远系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在家时,价值在于能否为父兄换取利益;出嫁后,价值在于能否为夫家诞育子嗣,操持家务;即便侥幸熬到儿子出息,价值也只在‘母凭子贵’四个字上。
她们的才情,她们的心智,她们的所有努力,最终都只能化作妆点他人门楣的锦上花,或是延续他人血脉的容器。
就连那金尊玉贵的天下女子之极,此刻不也正以身为祭,用指尖血和绝食长跪,为一个儿子的性命向渺茫神佛苦苦哀求?皇后的尊荣与悲苦,同样系于一个‘子’字!
魏嬿婉放轻脚步,沿着回廊往永璜阿哥所居的方向走去。经过正殿东侧暖阁的窗下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纯嫔微微垂着头,那把月琴,此刻就搁在她并拢的膝上。
别人或不知道,可她知道,这是纯嫔喜爱之事,擅长之事,是除了心系永璋阿哥之外,属于她的快乐。
她喜欢听纯嫔弹琴,正如喜欢听纯嫔为永璜阿哥讲诗。
她看着纯嫔娘娘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动作,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着月琴。从琴头到琴尾,又从琴尾到琴头。那动作里,饱含着一种深沉的眷恋,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着,不敢有丝毫逾越。
魏嬿婉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她能想象出那琴弦在指腹下细微的震动感,能想象出如往日里娘娘指尖轻轻一拨,那缠绵的琴音便会如流水般淌出。可此刻,那琴弦愣是一声响都没敢发出来。
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衬得那无声的抚摸愈发寂寥,愈发沉重。
她猛地就明白了。
皇后确实是悲苦的。
然坐到这个位置上,一人的悲苦,就该是满宫是悲苦。轰然压在了这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压在每一个女人的心头!让她们连呼吸都不敢放肆,连一丝一毫的欢愉都成了罪过。
皇后的悲苦,压得其他深宫女子更悲苦了。
魏嬿婉仓促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永璜阿哥暖阁的方向疾走。
那时她心中唏嘘,这金瓦朱墙在百姓看来是那么的尊贵,可真瞧了才知道,里面住的人竟一个个都那么苦。
就在这阖宫连胭脂都不敢搽的时候,御花园的碧草间,一袭浅碧宫装,正将一只纸鸢放上青空。
银线在她手中颤动,纸鸢越飞越高,直向冷宫方向飘摇。
“你简直全无心肝!我儿在生死间挣扎,你倒在此嬉戏放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