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莲心跪在脚踏上,不轻不重地替琅嬅揉着额角。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几声蝉噪,聒耳得很,更添了几分烦闷。
莲心觑着空儿,小心翼翼地启齿道:“娘娘这般心事重重,可是为着……愉妃娘娘的事儿烦心?”她略顿了一顿,见琅嬅不语,便又斟酌着词句续道:“如今五阿哥也回了愉妃娘娘身边……奴婢愚见,一山终究难容二虎。娴妃娘娘失了倚仗,依她那性子,怕难咽下这口气。魏常在先前不是说过么,这两下里若生些龃龉,彼此牵制着,于娘娘的凤位,未必不是件省心省力的事……”
琅嬅喉间逸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缓睁开眼,眸光却有些空茫:“莲心……本宫不是烦心,是……心寒啊。”
莲心一怔,手上的力道不由滞了滞。恰此时,素练捧着一只定窑缠枝莲纹小盖钟进来,里头是新煎好的调养汤药。她脚步轻悄,先将钟儿搁在榻边小几上,又取了漱盂、清水、帕子来,伺候琅嬅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徐徐饮尽,再细细漱了口。
待诸事停当,琅嬅缓缓挪身,至里间绣帐低垂的紫檀木架子床上躺下。素练便向莲心递了个眼色:“娘娘要歇了,你且下去罢,外头留个小丫头听唤便是。”
莲心不敢多言,垂首恭顺地退了出去。
帐幔半掩,光影更觉幽沉。素练放下半边帐子,正欲退至脚踏边守着,却听帐内琅嬅的声音幽幽响起:“素练……”
“奴婢在。”素练趋近床前。
琅嬅并未看她,只怔怔地望着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图样,那金线银线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又冰冷的光。半晌,她才似自言自语般低喃道:“皇上…真是好生薄情。”
素练闻言,脸色骤变,慌忙压低声音道:“娘娘!这话……这话如何说得?皇上待娘娘,向来是极尽爱护的啊!”
“年少初嫁时,看他,自然是千好万好。龙章凤姿,英武不凡,便是说话,也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只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能托付终身的良人。”琅嬅闭了闭眼,声音低缓,带着追忆的微温,却又迅速被冰冷的现实覆没,“可日子长了,年深日久地在这深宫熬着,便渐渐瞧透了他那帝王心性下的底色。”
“你瞧永琪那孩子……臂上青紫,分明是受了不明不白的委屈。可这些,在皇上的‘帝王威仪’面前,又算得什么?连一丝心疼都换不来!”她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抑制的悲凉。
素练听得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出。
“他又何曾真心疼过愉妃母子?”琅嬅的声音陡然转厉,复因身份而强行压低,“叫娴妃抚养永琪,是他金口玉言,且当众维护娴妃是‘未曾生养,难免不周’。如今永琪身上出了事,若真是娴妃所为,那岂不是坐实了他识人不明,自折威仪?他如何肯认?如何肯担这个错处?”
“为着这点可怜的威仪,这点不容有失的帝王脸面……他断不肯深究!他连一句也不肯多问永琪!更遑论将娴妃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分明!只要他不问,不查,这‘疏忽’也好,‘意外’也罢,便永远落不到实处,他便永远不必承认自己的决断有误!”
“呵……”琅嬅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笑,“我便是再不喜愉妃,稚子何辜?!”
素练听得心惊肉跳,慌忙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您就是太仁厚心慈了!那起子人原不值得您这般劳心费神,更不值得您为着他们……伤了和皇上的情分哪!”
她觑着琅嬅并无丝毫动容,心中更急,话语便如珠串般滚落出来:“您是这六宫之主,是皇上的结发正妻,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这些年,皇上待娘娘的体面,阖宫上下谁不看在眼里?便是偶有不如意处,那也是帝王心术,权衡之道。娘娘万不可因着旁人的事,钻了牛角尖,反倒冷了自己的心,寒了皇上的心!娘娘,您……”
“够了。”琅嬅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劝解。
她终于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素练写满担忧与焦灼的脸上。半晌,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下去吧。”琅嬅摆了摆手,动作虚软无力,仿佛连抬起指尖都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本宫……乏了。”
素练喉头哽咽了一下,深深垂下头去,应道:“……是。奴婢告退,娘娘……您好生歇着。”
她脚步沉重地退至脚踏边,又深深望了一眼那低垂的绣帐。帐内再无半点声息,死寂得令人心慌。
翌日,晨光熹微。
各宫嫔妃依序请安落座,衣香鬓影,环佩轻响。
魏嬿婉的绣墩位置略偏,被一道斜射进来的日影笼了半边。莲心上前,将那绣墩往前拖了寸许。
原先斜刺里透过雕花槅扇、堪堪要晒到她裙裾的光线,倏地隐去了,只留下地上一方清凉的暗影。
魏嬿婉抬眼望去,殿中那株常青的玉树盆景苍翠如盖,她心头微动,竟恍惚生出几分自己融入了这金碧辉煌、正受着‘大树’荫蔽之感。
指尖轻轻扶了扶鬓边垂下的赤金点翠流苏,便有宫娥捧着剔红海棠式茶盘,悄步近前,一盏碧螺春稳稳奉上,茶香袅袅,氤氲而起。
“海兰妹妹,”如懿目光缓缓落在新晋为妃、容光焕发的海兰身上,“晋封妃位,真真是可喜可贺。”
她说着,竟亲自离了座,缓步走到海兰面前。由惢心,伶俐地捧上一个锦盒。
里面是一只赤金累丝嵌红宝的项圈,金丝缠绕,宝光流转,华美异常。
她取出项圈,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璀璨的宝石,语气愈发温婉:“这赤金累丝项圈,是内务府新贡上的巧物,寓意着‘步步高升’。妹妹如今,可不正是‘步步高升’么?”
海兰忙要屈膝谢恩,被如懿虚虚扶住。她微微倾身,将那华贵的项圈为海兰戴上,气息拂过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前几人方能隐约听闻:“瞧瞧,这红宝衬得妹妹气色愈发好了。”如懿状似无意地抚过项圈上那繁复累丝缠绕的纹路,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海兰颈侧的肌肤,“这金丝缠绕,步步为营,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周全’,姐姐我瞧着,都自叹弗如。”
“想当初,妹妹在潜邸时是何等本分守拙,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生怕惊扰了旁人。谁承想,这深宫历练人,竟让妹妹生出了这般玲珑剔透的‘慧心’,也练就了一身‘敢想敢为’的胆识。”
“只是,有些‘路’,走得急了、‘攀’得高了,难免会忘了脚下踩的是什么,更忘了……当初是谁给你递了那登高的‘梯子’。
“最难得的是妹妹这份‘舍得’。寻常人便是想破了头,也未必能有妹妹这般……‘破釜沉舟’的气魄,连‘根本’都舍得拿出来做‘文章’,这份‘决绝’,当真是无人能及。”
海兰的脸色已然褪尽了血色,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那赤金项圈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发颤。
想这前些时日,风暴的中心,尚是宫女出身的‘魏答应’。满殿妃嫔,或明或暗,或坐或立,哪个不是端着茶盏,或轻啜慢饮,或闲闲摇着团扇,品评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仿佛她便是那台上供人赏玩的伶人。那茶香里,都透着隔岸观火的冷冽与窥伺。
如今,众人的目光,品茶摇扇的姿态如旧。
然风水轮转,那风暴眼儿,已牢牢地罩在了另一处。
“姐姐这话…妹妹心中惶恐不已。”
“妹妹能有今日,全赖姐姐昔年提携照拂之恩,点滴在心,从不敢忘。如今姐姐这般言语,妹妹实在不知是何处言行无状,竟惹得姐姐如此误会,生出这般嫌隙?妹妹愚钝,还请姐姐明示,也好让妹妹有个改过的机会。”
海兰微微抬眼,眼中已蕴了薄薄一层水光,“至于姐姐方才提及的‘根本’、‘舍得’……妹妹听了,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妹妹愚钝,只知道为人母者,一颗心全系在骨肉身上,只盼着他平安康泰,便是剜心割肉也甘愿。”
“若说‘舍’……妹妹唯一怕的,便是自己福薄命浅,护持不住这份天赐的恩泽,让他受了委屈,那才真是万死难赎的罪过!故而思前想后,唯有将他托付于姐姐这般仁德宽厚之人,方觉安心。永琪在姐姐宫中,得姐姐悉心教导,妹妹日夜感念姐姐恩德,只恨不能结草衔环以报。便是如今皇上体恤,将永琪送还于臣妾身边抚养,永琪亦不敢一日或忘‘娴娘娘’的养育深恩。妹妹必日日教导于他,定要视姐姐如生母一般孝顺恭敬,晨昏定省不敢懈怠,以报姐姐恩德于万一。”
“好了,都是妃位的人了,这般模样,叫人看了笑话。我不过是提点你几句,既然你说不懂,那便罢了。”如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雍容,环视四周,示意惢心扶起海兰,目光却已不再看她,“这宫里的‘花’,向来开得艳,但能开得长久,才算真本事。花开花落,自有其时,静观便是。”
魏嬿婉揭开那薄如蝉翼的甜白瓷盖,突然就懂了这茶盖下的乾坤,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细细地撇着水面那层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