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娴妃怀抱永琪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春宫朱漆门槛之外,琅嬅身子便似风中败柳,颓然跌回那嵌螺钿的紫檀圈椅中。
魏嬿婉忙趋前两步,低眉顺眼问道:“娘娘可是身上不适?瞧着气色甚是不好,可要即刻传唤太医来请脉?”
琅嬅闭目摇头,一缕散落的鬓发贴在汗湿的颊边,更添几分憔悴。她喘息片刻,方抬起无神的眼,望着永琪方才站立所在,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冷笑,声音虚弱如游丝:“娴妃……她……好深的心思,好毒的心肠……”语未尽,喉头哽咽,两行清泪已如断线之珠,无声滚落。她索性阖上双目,任由那泪痕蜿蜒,浸湿了衣襟上精致的缠枝莲纹。
魏嬿婉见此情状,心下愈发惊疑不定,只得向莲心递了个眼色。莲心会意,悄然上前,半跪着扶住琅嬅绵软的手臂,柔声劝道:“娘娘,且容奴婢扶您到暖阁榻上略躺一躺,歇息片刻罢。这般伤心,最是耗损心神。”
两人小心搀扶着琅嬅起身向内室挪步,魏嬿婉紧着恭谨地福了一福:“娘娘凤体要紧,且好生安歇。嫔妾先行告退。”
莲心掖好被角,轻声道:“魏答应且慢行,奴婢送您出去。”
二人行至廊下,远离了内室暖阁。
魏嬿婉见左右无人,遂驻了足,压低了嗓子,蹙眉问莲心:“今日这事,十分的蹊跷。娘娘何以听五阿哥背诵那几句诗时,骤然间便神色剧变?公主最是心性耿直,亦不至于无端地推搡五阿哥。那诗…可是有什么问题?”
莲心闻言,警惕地四顾一番,方凑近魏嬿婉耳畔:“回魏答应,方才五阿哥所诵,乃是《芦花》。您有所不知,娘娘早夭的嫡子,端慧太子爷,当年便是因着哮症,偏生又遇着了芦花…这才……”
“五阿哥年幼懵懂,原不知就里。可这背后是谁,偏挑了这《芦花》诗令阿哥在此刻背诵?其心昭然若揭。”
“偏偏这层诛心之论,是万万不能由娘娘口中道出的。一则,那一位只消推说是稚子无心、诗书巧合,便能轻轻揭过;二则,若皇上知晓,只怕反要思忖:难道为着娘娘心中哀恸,宫里的阿哥连与‘芦花’相关的诗都读不得、学不得了?天家规矩里,断无此例啊…”
言罢,莲心深深叹息。
魏嬿婉辞了长春宫,一路心思沉沉,回到永寿宫,斜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窗外清辉如练,洒在庭院中几竿疏竹上,更添寂寥。她手执一柄素纱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目光虚虚落在窗外竹影婆娑处,口中似有若无地低喃:“芦花…芦花……”
春婵正用小银剪子剔亮案头灯芯,闻言动作一顿,抬眼觑着主子神色。她放下银剪,捧了盏温热的杏仁茶近前:“主儿,这芦花……可是今日长春宫之事,让您觉出什么不妥来了?”
魏嬿婉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半晌,才幽幽一叹:“倒也未必立时能说个分明,只是我这心里头,总有个影儿。”
“愉嫔珂里叶特氏……她当年,不过是个圣眷稀薄的小小常在。阖宫上下,谁曾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有那么一回,我记得,那时娴妃尚在冷宫,正逢太子病笃,她偏在御花园放风筝,故而触怒了皇后娘娘,被罚跪在宫道之上,暴雨中淋得大病一场。”
“自那次罚跪之后,这珂里叶特氏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先前的怯懦畏缩一扫而空,行事忽然有了章法,人也伶俐精神起来,没过多久,竟真得了圣心,从常在晋了贵人。”
“恰是那段时日,她与纯妃走动得异常勤快。纯妃娘娘的账本子时常丢三落四,她最爱的月琴也蒙了尘,无心拨弄。每日里忧心忡忡,坐卧不宁,逮着空儿便往阿哥所跑,盯着三阿哥永璋,像是防着什么豺狼虎豹会扑上来害了她孩儿一般。”
“再之后,端慧皇太子便薨逝了…”
“巧啊,太巧了。” 魏嬿婉摇了摇头,复倚回软枕,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朦胧的月色竹影,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可惜,时过境迁,当年的人心鬼蜮,早已被尘埃掩盖。蛛丝马迹,俱已消散。便是心中存了疑影,又能向何处查证?不过是午夜梦回时,一点无凭的揣测罢了。”
春婵踌躇半晌,低低进言道:“主儿容禀,奴婢心里,也有个影儿…。今日五阿哥的哭声,也透着几分蹊跷。明明已渐渐止息了,谁承想娴妃娘娘一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阿哥非但未曾安分,反似受了惊一般,哭嚎之声陡然大作,较先前更甚。小小人儿,在娴妃娘娘臂弯里挣扭踢腾,瞧着……倒像是极力要挣脱出来似的。”
魏嬿婉听罢,将头轻摇:“常言道,‘养娘肚皮终是隔着的’,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情。纯妃那人,耳根子最是绵软,素无定见。虽说为人痴愚了些,易受人撺掇,行事糊涂,然则细究其本心,倒未必真存了多少歹毒阴险的念头。她抚养大阿哥这些年,饮食起居,冷暖病痛,无不尽心竭力。放眼这深宫内外,为养母者,能做到纯妃这般田地,实属不易,已算是难得的善缘了。”
“反观娴妃,她那性子,最是要强好胜,事事争先,断不肯落于人后。眼下她膝下空虚,若真将五阿哥抚养得康健伶俐,博得圣心嘉许,自是风光无限。然则…若他日她自己福泽深厚,承恩诞下麟儿,彼时这养在身前的五阿哥,又该置于何地?岂非成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魏嬿婉眼波流转间,心中已是计较停当。忽而话锋一转:“春婵,五阿哥渐大了,寻常玩意儿怕也腻了。你去备些新鲜果品,再去挑两样内务府新造的机关巧器,给阿哥解闷儿。”
春婵应了声“是”,正要退下,却听魏嬿婉又唤道:“且慢。”
“另有一桩要紧的。去把我前日得的那匣子‘玉肌清凉膏’找出来。那是用薄荷脑、珍珠粉并上等冰片调制的,最是清润止痒,舒缓肌肤。眼见着要入夏了,小儿皮肉娇嫩,若被蚊虫叮了,或是衣料稍粗磨着了,又或是……”她语速微不可察地一顿,指尖似是无意般在自己臂弯内侧极快地掠过,“……或是顽皮磕碰了,起了红痕热疹,薄薄敷上一层,立时便能消解,最是灵验不过。”
她微微倾身向前,烛光在她眸中跳跃,添了几分深意:“五阿哥今日在娴妃怀里哭得那样凶,小脸挣得通红,浑身汗透。想是燥热难当,或是身上哪处不自在,被硬物硌着了也未可知。你把这膏子亲自交给愉嫔,务必说清楚——此物性极温和,不拘是脖颈后头、腋下肋间、或是腿弯儿这些肉嫩易汗又常被衣物遮掩的褶皱处,若见有红肿热痛,只管轻轻涂抹,最能消解不适。阿哥金尊玉贵,一丝儿委屈也受不得的。”
春婵立刻躬身,心领神会地应道:“奴婢明白。定将这膏子的好处和用法细细禀告愉嫔娘娘,尤其说明是专为阿哥脖颈、腋肋、腿弯这些娇嫩易藏汗起疹之处预备的,请娘娘务必留心查看阿哥身上可有不适之处,及时用药。”
魏嬿婉这才颔首,指尖轻轻一抬:“去吧,仔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