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返长春宫,甫卸下那身沉甸甸的明黄吉服,摘下鬓边孤零零一支素银菊簪,皇后便觉天旋地转,喉间腥甜翻涌。
伏在填漆凤纹枕上,更漏声声如椎,骨缝里渗出森森寒气,眼前却灼灼然尽是金菊乱舞,烧得双目刺痛。
终是忍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素白帕子上,赫然绽开数点猩红。
“娘娘!” 素练一声凄唤,撕破了长春宫死寂的夜。
养心殿内,朱笔正批至「秋狝事毕」,忽闻长春宫急报,皇上手中笔管坠地,溅开数点朱砂,刺目惊心。
他不及更衣,疾步登辇,夜风卷着深秋肃杀之气扑面,辇轮急急碾过宫道。
长春宫内,药气氤氲,松香早被苦味吞噬。
烛火刻意剔暗了,昏黄光影里,帐幔低垂,隐约可见一痕单薄身影拥衾斜倚,面色灰败如旧纸,唇上血色尽褪,唯有一双眸子,沉静深潭也似,映不出半分光亮。
枕畔,那支素银菊簪孤零零躺着。
皇上跌扑至榻前,一把撩开销金帐。待看清皇后形容,心头猛地一绞。颤抖着手,紧紧攥住皇后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指节。
“琅嬅……” 他唤她闺名,声音嘶哑,褪尽了九五之尊的威仪,只剩惊惶痛惜,“你何苦强撑至此!身子不爽利到这般田地,便是不去那宴席,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皇上的手握得更紧,恨不能将那点微末暖意渡入皇后的骨血。
皇后眼睫微颤,目光缓缓移向皇帝焦灼痛楚的面容,那目光空茫,似隔着一层水雾。嘴角微动,终只化作一丝极淡的苦痕。
“皇上…”气若游丝,字字艰涩,“臣妾…是中宫。中宫…当为天下母仪,六宫圭臬…祖宗成法,重阳大礼…岂可因一己私衷…而轻废?”
喉间又是一阵窒闷呛咳,苍白的颊上浮起病态的嫣红,“娴妃所言…句句在理…国礼关乎国体…臣妾…责无旁贷……”
“什么责无旁贷!什么国体!”皇上骤然截断,眼底赤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雷霆之怒与更深切的痛,“朕要的是一个康健的琅嬅!不是被这重重枷锁架在火上煎熬的皇后!”
他俯身凑近,气息灼热,声音却陡然沉入旧梦的温柔:“琅嬅…,你可还记得?那年重九,在雍亲王府后园的桂子香里。咱们瞒着嬷嬷,溜到假山洞里看初升的月牙儿。你手冷得像块玉…,朕…哦,那时我还只是弘历……”
“便把你的手揣进我怀里捂着…你臊得脸颊飞红,直骂我‘呆子’,说新做的杭绸褂子都揉皱了……”
皇后干涸的眼眶蓦地一热,眸中漾开微澜,旧日暖风裹挟着桂香,猝不及防地撞入心扉。
“还有大婚那夜,” 皇上的声音愈发低柔,浸在回忆的暖流里,“长春宫的红烛,燃得那样旺,滴下的蜡泪都像滚烫的赤金。你顶着赤金点翠九龙九凤冠,坐在百子千孙帐下,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汗。”
“朕替你挑开盖头,你抬眼望来…,那眼神清亮得就像畅春园太液池里新化的春水。朕当时心里便想,这一世定要护你周全,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洇入皇后的鬓角。那些被深埋的,属于富察·琅嬅而非大清皇后的记忆,此刻被九五至尊带着哽咽的絮语唤醒,鲜明如昨。
假山洞里少年笨拙的暖意,红烛下彼此交缠的羞涩与期盼…那时的忧惧是蜜糖,那时的风都带着醉意。
“琅嬅啊……”皇帝喉头哽咽,抬指,极轻极柔地拭去她腮边泪痕,“朕瞧着你…,这些年,被这身凤袍压弯了脊梁,被这宫规磨尽了鲜活,被这……丧明之痛剜空了心肝……朕这心里,刀割油煎一般!”
“朕是天子,可朕…更是你的夫君,是那个在雍王府桂树下,暗自发誓要护你一生喜乐的弘历!你何苦将自己逼至绝境?”
“皇后之位是担子,可它不该是勒断你脖颈的绳索!在朕跟前,你永远只是琅嬅!你大可松泛些,大可喊疼…,朕只求你…求你保重自身,莫要再……” 语至末尾,已是破碎不成声,帝王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一个丈夫锥心刺骨的哀求。
皇后阖上眼,泪如泉涌。她用尽残存气力,死死回握住皇帝的手,冰凉的手指似要从那紧握中汲取一丝微温。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处的呜咽。积压着经年的悲怆,无处诉说的委屈,对早夭爱子永无休止的思念,亦交织着对眼前这帝王夫君、少年故人复杂难辨的万缕情丝。
万语千言,尽付于这紧握的双手与无声的泪雨滂沱。
药力渐渐发散,皇后终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昏沉睡去,紧握的手却未曾松开半分。皇帝就这般倚在床头,纹丝不动,目光沉沉落在皇后憔悴的容颜上。
五更鼓响,穿透层层宫墙,沉闷地敲打在长春宫寂静的庭院。
窗纸透进一丝微茫的晨光,养心殿首领太监李玉在暖阁外屏息候了许久,终于硬着头皮,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
皇上身形微动,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下颌也冒出青色的胡茬。然而甫一动,睡梦中的皇后便不安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手指下意识地又攥紧了几分。
皇上动作一滞,深深凝视她片刻,复又垂眸,静静守着。
直到窗外天光大亮,鸟雀啁啾声起,皇后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了些,紧握的手指也微微松了力道。他这才极其小心地抽出手,唯恐惊扰了她。
“传朕口谕:皇后凤体违和,需静养。今日起,六宫请安一概蠲免,非召不得擅扰长春宫。”
转身,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悄无声息地离开。
待皇后悠悠转醒,室内光线已是异常明亮。她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这哪里还是清晨?看那日影,分明已近午时!
“素练!”她心头一慌,挣扎着便要起身,“什么时辰了?怎..怎不唤醒本宫?皇上呢?这成何体统!”一阵急火攻心,又引得她剧烈呛咳起来。
“娘娘!娘娘莫急!”素练闻声,慌忙从外间疾步进来,脸上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忙上前扶住皇后,轻轻为她拍背顺气,“是皇上!皇上特意吩咐的!”
“皇上守了您整整一夜!天大亮了才走。临走前下了严旨,不许任何人惊扰您安睡,更传了口谕,免了六宫这些时日的请安,让您安心静养!”
皇后琅嬅闻言,整个人僵住,挣扎的动作停滞了。
素练见她神色,心中酸楚更甚,一边服侍她靠好引枕,一边哽咽着低声道:“娘娘,奴婢斗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心里,是有您的!真真切切地疼着您!昨儿夜里,奴婢在外头瞧着,皇上看您的眼神…那真是…”
她顿了顿,抹了把泪,声音愈发恳切,“端慧太子已然仙去,可这往后的日子还长啊!皇上待您这片心,这份情意,您若一味沉溺伤悲,损了凤体,冷了圣心…岂不是…岂不是反倒辜负了皇上这片拳拳之意?也让皇上….在朝堂后宫,难做啊!”
皇后唇边噙起淡笑,未及眼底便已杳然。
“情意……”她低喃,声若游丝,目光穿过素练焦灼的眉眼,凝在帐顶,“你不懂,这帝王家‘情意’二字的斤两。”
她微微侧首,视线落定枕畔那支素银菊簪,声气虽弱,却字字冷冽:“你只道这情意是御寒的炭盆,殊不知…它更是悬在富察氏顶门的一柄龙泉。”
“皇上待本宫念旧,记着雍邸桂影,长春烛泪…这本是闺阁福分。可本宫…非寻常命妇,乃中宫皇后。皇上待本宫越厚,这份‘旧情’便越如千钧之鼎,压得…六宫侧目,朝野窥伺!富察家官居极品,位列清贵…这泼天富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落在明眼人心里,岂非危檐累卵?”
皇后眼底掠过深重的忧惧,声音压得更低:“皇上…乃不世出的英主,乾坤独断,最忌权柄旁落。今日因情意厚待富察氏,焉知他日不会因时移世易,或因朝局掣肘,翻手便将这情意化作雷霆震怒?前朝多少椒房贵戚,起于帝心垂怜,终于君王猜忌?兔死狐悲,史册斑斑!”
阖目片刻,长睫在灰败的面颊投下浓影,再睁眼时,眸中一片凛然澄澈:“正因皇上待本宫犹存此心,本宫才更要…做那无可挑剔的国母!战战兢兢,如履春冰!更要约束族人,令其谨守臣节,束身自好,莫授人以隙柄!”
“本宫在这凤位上,但凡有一丝懈怠,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富察家倚仗中宫、跋扈不臣的铁证!落在皇上心头…那点旧日情分,恐也成了纵容外戚、辜负圣恩的芒刺!”
“娘娘…”
“他先是皇上,再是弘历;我先是皇后,再是琅嬅。看得清,才能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