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指尖捻着兰叶上的浮尘,眼前晃动的,尽是凌云彻那张敦厚老实却得过且过的脸孔,心里头像是煎着一锅滚沸的汤水。
凌云彻待她确是温言软语,百般慰藉,在她困顿如泥淖时,算得上一点暖意。若真个不存那求富贵的念想,只图个粗茶淡饭,无风无浪,与他厮守着,倒也算得是个平实去处。
想到此处,一丝微温刚欲浮上心头,却又被冷水骤然浇下。
她暗自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掐断了半片兰叶。
额娘那愁苦又尖利的面容,弟弟伸着手讨要银钱的姿态,立时逼到眼前。
往日她在钟粹宫当差,总算有些体己碎银,可如今跌入这花房,成了最末等的杂役,月钱减了又减,哪里还供得起?只怕此刻,家中催逼的言语已如雪片般飞来,句句不离“寻个富贵人家嫁了”才是正经!
‘平实’二字,在额娘口中,不过是‘穷酸无用’的同义罢了。
她不免想他确实‘无用’,亦或说,无志。
魏嬿婉抬眼,目光透过花格窗棂,望向院墙圈出的那一方四四方方的青天。几片薄云飘过,了无痕迹。这逼仄的天空,竟似罩定了她的命数。
心口一阵窒闷,又想起永璜阿哥案上的《过秦论》。多少个更深露重的夜晚,她强撑着眼皮,一字一句偷啃下那些生涩的篇章。那般艰难,她都咬着牙学下来了,难道就只为在这花房里侍弄花草,或嫁个只知平实的庸碌之人,了此一生?
二十五岁后她就要出宫了,最大的机缘便要在眼前生生溜走。
是拼尽力气搏一个锦绣前程,嫁入朱门绣户,从此饱受拘束却也衣食无忧?还是就认了这命,依了额娘早先看不上的‘老实’,与凌云彻过活?
她看着自己沾了泥点子的手,又想起凌云彻那总是洗得发白的袍袖。纵有片刻安稳,那安稳下是无尽的窘迫与额娘永无休止的怨怼,这路…又如何走得下去?
窗外,那四方的天依旧沉默着,云影缓缓移动。魏嬿婉只觉得一股不甘之气在肺腑间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到底没去找凌云彻。
九月九,重阳至。
宫苑里秋意已深,金风飒飒,吹落了阶前梧桐的黄叶。按宫规,此日除却登高赏菊、佩茱萸囊,各宫主子亦有恩典,循例给下人们赏赐重阳糕与菊花酒,取个‘步步登高’、‘祛灾延寿’的吉利。
花房的小院中,掌事姑姑捧着一叠油纸包,正一一分发。那纸包里,是御膳房特制的重阳糕,用上好的糯米粉蒸制,层叠如宝塔,夹着枣泥、豆沙、果仁,面上还撒着红绿丝,印着‘重阳’字样的小红戳。
魏嬿婉排在末尾,总算轮到她时,她垂着眼,双手恭敬地去接。正准备打开,身旁宫女忽然趔趄,身子猛地朝她这边一歪,手肘重重撞在她手腕上!
“哎呀!”那宫女惊呼一声。
油纸包脱手坠地,叠得精巧的重阳糕登时摔散了架,软糯的糕体四分五裂,红绿丝、果仁碎屑混着尘土狼藉一片。
而那宫女腰间挂着的一个簇新的茱萸香囊,也恰好掉落在了糕饼的残骸上,被她一脚踩过,鲜红的茱萸果被碾出汁液,在糕屑上留下污浊的红痕。
“魏嬿婉!你!”她竟倒打一耙,指着地上的狼藉,声音拔高,“你怎地这般毛手毛脚!好好的恩赏,还有我这新得的茱萸囊,都被你糟蹋了!”
魏嬿婉再咽不下这口委屈:“分明是你撞我!你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大家可都瞧见了,是你自己没拿稳!倒来赖我?这重阳的恩赏,是你能随意糟践的吗?”宫女叉腰冷笑,周围几个宫女也随声附和,指指点点。
争执声惊动了掌事姑姑,她阴沉着脸过来,目光扫过一地狼藉,落在两人身上。
“住口!重阳佳节,主子们正登高祈福,图的是清净吉利!你们倒好,在这里吵嚷生事,还污损了节令的恩物!真是晦气!”
说着,目光如刀般剜向魏嬿婉:“魏嬿婉!又是你!成日里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毛躁坏事!这花房里的规矩,我看你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她几步上前,手指如鹰爪般住了魏嬿婉的耳垂,狠力一旋!
“啊!”魏嬿婉痛得闷哼一声,眼泪瞬间涌上眼眶,耳朵火辣辣地灼痛,半边脸颊都麻了。
“给我立刻收拾干净!一片碎屑都不许留!”姑姑甩开手,嫌恶地掸了掸袖子,又对其他人喝道,“都进去!领了糕饼的,好好享用主子恩典,沾沾重阳的福气!别在这儿沾染了晦气!”
众人如蒙大赦,或怜悯或幸灾乐祸地瞥了魏嬿婉一眼,纷纷跟着姑姑进了屋。
门帘落下,只剩下秋风卷着落叶,在死寂的院子里空打着转儿。
秋风灌进魏嬿婉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蹲下身,一点点去拾掇碎糕,每拾起一点,心头的屈辱就加深一分。
“嬿婉…”
魏嬿婉以为是姑姑去而复返,吓得一颤,慌忙用袖子抹脸,却蹭了一脸污迹。
转脸见是澜翠,捧着自己那份完好无损的油纸包,轻轻拿起最上面一层,那糕体绵软,夹着厚厚的枣泥。她小心地将这一层完整地掰成两半,将其中明显更大的一半,递到魏嬿婉手边。
“重阳节总要吃一口糕的。” 澜翠指了指糕上的红戳,“图个吉利。”
魏嬿婉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半块带着澜翠掌心温度的糕。糕是温的,烫得她心口发疼。
两人无言地挪到廊下僻静的石阶上,并肩坐下。澜翠小口咬着自己那半块糕,细细咀嚼。魏嬿婉捧着那半块糕,久久没有动口。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如霜,洒满了这寂寥的小院,一如往常,无有偏私地罩着她们单薄的身影。
“澜翠..”魏嬿婉目光依旧望着那轮清冷的圆月,仿佛在问月,又像是在问身边这唯一肯靠近她的人,“这花房里,人人都道我是不祥之人,沾着晦气,避之唯恐不及。你难道不怕么?”
她微微侧过脸,被拧过的耳垂此刻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方才的屈辱。
澜翠闻言,停下了咀嚼,转过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我不懂那些玄乎的命理之说,我只看到,你在这花房里,日日起早贪黑,侍弄那些花草,从不曾偷懒耍滑。我也看到,你常被人寻了由头排挤,重活累活推给你,有了错处便往你头上栽…就像今日。”
她指了指地上那片虽已收拾,却仿佛仍有污痕残留的地方,“你的‘不幸’就在眼前,但我却从未觉得因靠近了你,自己便也跟着‘不幸’了。那些说法不过是她们寻个由头,好名正言顺地欺负你罢了。”
她轻声问:“嬿婉,难道你信了那些说法吗?”
魏嬿婉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半块糕上,半晌,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扯出一个飘忽中带着几分冷峭的笑。
——天!生我魏嬿婉。既予我七窍玲珑心,偏又囚我于污泥淖淖!既赋我凌云万丈志,偏又折我羽翼锁我四方!说我‘不祥’?道我‘克人’?那被我一介微尘便‘克’得魂飞魄散的,岂非是命薄如纸、合该早夭的废物?!
那端坐九重,享尽人间烟火的‘真龙天子’,若其天命煌煌,龙气护体,竟也抵不住我这一缕‘晦气’侵扰?那这江山龙椅,岂非也是薄纸糊就的玩意儿,风一吹便倒?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