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回到长胜舞厅的当天晚上,半夜,客人散了,乐队和两个老板,在后屋办公室算账。
乐队和老板都是当天算账,当日拿钱走人。这是规矩。
算账的时候,葛涛说:“静安以前帮过长胜,她的歌单就别这么算了,她和琴师算吧,舞厅这份不要。”
李宏伟没说话,看着静安点点头。
他不提,有他的道理,他提了,反而不好。葛涛提,有葛涛的算盘,这些,静安都看得清楚。
静安的人生里,除了跟九光算不清账,跟别人,她都算得清。
静安心里想,这个舞厅,不是葛涛自己的,是三个老板的。
况且,李宏伟的媳妇田小雨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查账呢,查到静安这里,没有收她的分成钱,跟她解释犯不上。
况且,男人的钱不好拿,最好分清界限,免得将来还人情,还要还上利息。
静安说:“六哥,小哥,舞厅是三个老板的,我就别破规矩了,还是照规矩来。”
正说着话,田小雨忽然从办公室门外走了进去。
田小雨一进屋,就靠在李宏伟的肩头,笑吟吟地说:“我看静安说得对,照规矩来吧,谁也别坏了规矩!”
见田小雨不请自来,李宏伟心里纳闷,眼角扫了一眼葛涛,还有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刘艳华,他琢磨着,这两个人里,谁有可能给田小雨打电话?
他和田小雨冷战呢,以他对田小雨的了解,田小雨不会主动来长胜找他。
他看了田小雨一眼,问:“你咋来了?”
田小雨满眼爱意地看着李宏伟,说:“我是你媳妇,我不应该来吗?”
随后,田小雨用手扒拉一下李宏伟的头发,轻声地说:“头发该洗了——”
葛涛嫌弃地瞥了一眼李宏伟和田小雨,说:“上旁边起腻去,别眼馋我们,牙都要酸倒了!”
田小雨淡淡地说:“眼馋还不好办吗?赶紧把意中人娶回家,你不也有了吗?”
葛涛笑了,斜睨了一眼身旁近在咫尺的静安:“谁愿意嫁给我,我吃喝抽赌都干,就不干人事。”
一旁的刘艳华情意绵绵地看着葛涛,但葛涛的心思,似乎不在刘艳华这里。
刘艳华看了一眼对面的静安,心里很不是滋味。
静安没时间在意这些事,她问乐队的琴师:“大哥,账清楚了吧?我拿走我那份。”
乐队跟两个老板和老板娘打声招呼,众人走了。
静安也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双杏核眼看向葛涛:“六哥,我住在长胜,行吗?”
葛涛说:“太行了,你住一辈子都行——”
静安说:“那我今天住哪儿?”
葛涛说:“艳华,你领着静安去宿舍吧,睡在你旁边,照顾她点。”
刘艳华丢了静安一眼,不情不愿地说:“走吧。”
静安大大方方地看着李宏伟:“小哥,我走了,明天见。”
李宏伟却无法像静安那么大方,他心里有顾忌。
田小雨也走出办公室,板着刘艳华的肩膀说:“我去你们宿舍看看,住着舒服吗?”
刘艳华说:“还行,就是宿舍人太多。”
刘艳华这句话,好像话里有话。
但静安什么也没有说,初来乍到,还是少说为妙,先听听别人说什么。
田小雨忽然看向静安,问道:“听宏伟说,你不是走了吗?”
静安不知道,李宏伟还和田小雨说到她出走的事情,就说:“哦,又回来了。”
田小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要是我,就不回来。”
田小雨声音虽然柔和,但是,话里有刺,绵里藏针。静安讨厌这样不爽直的人,尤其跟田小雨吵过几次架,两人之间早撕破了脸皮。
静安说:“为什么不回来呢?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
田小雨说:“这里,也离周九光最近。”
这句话,就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静安的软肋。
静安疼得直吸气儿,缓过劲来,想顶田小雨几句的时候,田小雨已经转身回了办公室。
田小雨出来,就是为了噎静安几句。
静安看着田小雨的背影不服气,她心里想,你不就是有个好工作吗?不就是有个好丈夫吗?
好丈夫有什么用?弄不好,他不一定是谁的丈夫呢!好工作也未必是铁饭碗。
我陈静安虽然没有铁饭碗,但我能唱歌,靠本事挣钱。
刘艳华见静安回头去看田小雨,她拽了静安一把,呲哒她:“别看了,你快点走吧。”
刘艳华的动作大了,弄疼了静安的手臂。
静安不高兴地说:“你拦着我干啥呀?”
刘艳华说:“你能打过她吗?人家是老板娘,人家的身价在哪搁着,你是啥呀?就是一个唱歌的戏子——”
静安没想到刘艳华这么说话,她像不认识刘艳华了,直视着刘艳华的眼睛,说:“你就这么看我的?”
刘艳华避开静安的目光,说:“我不这么看你,别人也这么看你。”
她又忿忿地补了一句:“不怪田小雨说你,你多余回来!”
静安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怼刘艳华:“我刚回来一个晚上,你又是酸的,又是咸的,你总是怼我干嘛?我碍着你的事了?”
刘艳华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啥也不懂,啥也不是。这破地方你还回来——”
刘艳华一路骂骂滋滋的,静安心里有火,一直让着刘艳华,可刘艳华一个劲地往前赶。
静安冷冷地说:“对,我啥也不是,你啥都是,你是舞女!”
刘艳华的眼睛一下子冲静安扫了过来。
静安毫不躲避地迎着刘艳华的目光:“我说错了吗?好像就你长嘴了会怼人,我不会怼呀?因为跟你是工友,我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看谁好欺负?”
刘艳华撅哒一下走了。
静安进了宿舍,看看上铺没什么人,就决定住上铺。
静安喜欢住上铺,清净,能安心地想想心事。
静安没有踩旁边的梯子,她踩着窗台就上了床。别人可能觉得爬上铺费劲,静安觉得很轻松。
静安在长胜住下了,是旧的军用的被褥,在军人服务社买的,有被罩,但都脏了。
静安将就着盖着,咋也比住桥洞子强,这里能遮风避雨;咋也比在新庙镇的旅店里强,这里没人半夜来拽她的门。
还能挣到钱,这比天堂只差了一步。
第二天一早,静安打算去服装大厅,给冬儿买点东西。身旁的刘艳华见她起床,就说:“上午伙食饭,要十点才能吃呢。”
静安不想搭理刘艳华,但刘艳华主动跟她说话,她也回了一句:“我去办点事。”
刘艳华说:“我陪你去吧。”
静安说:“不用,你睡吧。”
刘艳华说:“六哥让我陪你的,怕你被九光撞到。”
静安不打算让刘艳华陪着,不想欠她的人情。
但见刘艳华执意要陪她,她就应允了,也想着在路上跟刘艳华聊聊,恢复往日的友情。
静安从上铺垂下两条腿,便轻松地跳到下铺。刘艳华从上铺往下铺下来的时候,梯子碰了腿,她就开始抱怨。
刘艳华呲哒静安:“走这么早干啥,哪儿都不开门?”
静安没说话,不想像昨晚一样吵架。
洗脸的时候,发现没有热水,刘艳华又叽叽歪歪地抱怨:“都怨你,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被窝里呢。”
静安忍耐着:“那我给你找找,有没有热水。”
厨房水池子的窗台上,并排放着七八个暖壶,静安一个一个地拿起暖壶,发现暖壶沉的,就拎了过来,倒在刘艳华的水盆里。
刘艳华洗完脸,又化妆。
静安只是洗了一把脸,其他都没有做。她着急办事,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刘艳华。
刘艳华化妆的时候,眉笔忽然折了,她生气地扔了眉笔,说:“这一早这个不顺,你呀,就是个灾星,谁跟你在一起,谁倒霉!”
这句话,腾得一下,点燃了静安心里的怒火。
被抱怨,被指责,甚至被诅咒,静安再也忍不住了,她干脆地说:“不用你了,我自己去。”
刘艳华又生气地说:“我都起来了,你又说不用我。”
静安说:“我用不起你,用你干点啥,一路上埋怨死我,还诅咒我,你还是我的朋友吗?那还不如我自己去了,省心。”
刘艳华说了一句话,让静安彻底死心。她说:“你瞅你这个臭脾气,都不怪九光揍你,活该!”
静安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刘艳华,原本愤怒的心,忽然平淡如水。
静安想起过去在工厂里,给刘艳华写检讨书,安慰刘艳华;刘艳华在酒桌上替静安喝酒……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珍贵,但这些,也只能代表过去,现在,过去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静安说:“艳华,从昨天一见到我,你就开始挑剔我,不知道你对我哪来的这么大的气。
“昨晚送我到宿舍,一路上又对我呲呲哒哒,像训三孙子一样训我,现在又诅咒我这么难听的话,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
刘艳华见静安火了,她也生气地说:“我也没说啥呀?再说,我说的也是实情。”
静安说:“你说的是实情?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妈一辈子被你爸揍,你妈也活该呗?
“你还说我是灾星?那我就是灾星,谁也没有我的命硬!
“刘艳华,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都呲哒我三遍了,我忍无可忍,以后,我们不用再犯话!”
刘艳华的父亲,就是机械厂看大门的刘师傅,这个家伙在外面见谁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满脸慈母般的笑容,
可他回到家里,就总是板着棺材板子脸,一点笑模样没有——
老婆孩子惹了他一点,他就劈头盖脸你地骂,他揍刘艳华她妈,就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刘艳华见老爸揍老妈揍得狠,她把她爸揍了。这是刘艳华的内伤。
两个好朋友在这一天,互相揭短,撕破了脸皮。
刘艳华冲着静安,生气地说:“你就是活该,就是活该!”
静安直视着刘艳华,说:“对了,昨晚,田小雨是不是你找来的?”
刘艳华说:“我找她干啥?你怕了?”
静安说:“这个世上,我只怕一个人,可不是田小雨!”
静安起身走了,出门的一刻,非常后悔,后悔认识刘艳华,后悔早晨答应让刘艳华陪她去办事,也后悔刚才和刘艳华吵架,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行,忍不了,她能忍九光两年半,她已经后悔死了。
从两人的婚姻上,静安渐渐地明白,什么都不能将就,一旦觉得不好,就不要再交往。
如果交往下去,放心,前面肯定有坑,等着你往里掉。
但她不后悔回到长胜。
在哪儿都有矛盾,在哪儿都有问题。可在异乡,你防不胜防,一旦出事,很容易绝望。
回到家乡,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有底气了,她能赚到钱,养活自己没问题,也能养活冬儿。
见静安走了,刘艳华气得把化妆盒都摔到地上。
随后,她又心疼骨碌到地上的化妆品,那都是她跟男人陪笑喝酒挣来的。
刘艳华也恨自己这种德行,为什么要跟静安说这些呢,把最好的朋友闹嘣了!
刘艳华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工厂里开吊车,每天在空中看着热处理车间,李宏伟指挥工人干这儿干那儿,他的样子怎么那么帅呢?
可是,凭空就来了一个静安,一个结婚的女人,李宏伟却对她那么好,她还为此出了事故,不得不离开了工厂。
从工厂里出来后,刘艳华又到外面逛了一圈,回到长胜做服务员,再次遇到李宏伟,李宏伟已经结婚。
这个时候,她又遇到了单身的葛涛。
葛涛,和刘艳华以前接触的男人完全相反,他的痞,他的坏,他的冷漠和无情,哪一样,都吸引刘艳华。
刘艳华的一颗芳心,就开始为葛涛噗噗噗地跳。
可万万没想到,刘艳华自认为葛涛已经对她意思的时候,静安又出现了,又把葛涛的目光吸走
这个静安呢,是不是她刘艳华的克星?为什么刘艳华走到哪儿,静安就跟到哪儿?
是不是刘艳华喜欢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被静安勾走了呢?
刘艳华开始是嫉妒静安,现在,这嫉妒里,掺入了丝丝缕缕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