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职保洁!”
玄老那嘶哑敞亮的四个字,如同油锅溅落冷水,在这片刚经历灾厄抹平的龟背洼激荡开奇特的回响。
黑岩之上,李闲云那拱得更加圆润的后背几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瞬。不是被惊醒,更像是睡梦中听见窗外突然有人吆喝收破烂,潜意识里产生的微渺不悦。那只搭在岩石上的手,中指指节不耐烦地往下按了按,碾碎了一小块硌手的矿石碎屑。随即,鼻腔深处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鼻音:“…吵…呼…” 尾音拖长,迅速沉入更深的鼾声沼泽。
风吹过荒谷,带起废料堆边缘几片枯叶的沙沙声响。那声自报家门的“专职保洁”似乎被这片广袤的荒凉彻底吞没,得不到半点回应。玄老佝偻的身影凝固在光洁地面中央,枯木般的脸上毫无波澜,浑浊老眼深处却悄然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烫暗流,死死锁着李闲云后心。
就在这片沉寂近乎凝固的刹那——
呼哧…呼……嘶啦……!
李闲云胸腔深处猛地一抽!发出一声憋闷过久的吸气,随即——
“呼——噜——噗——!!!”
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鼾轰然炸裂!
不是之前悠长平缓的呼吸声!
这声鼾,前半段如同沉睡巨鲸猛然冲破海面吸气时拉出的刺耳哨响!尖锐欲撕裂耳膜!后半段骤然转为沉闷厚重的爆破音!如同压缩万载的浑浊泥浆从最古老的火山喉管深处,被一股洪荒之力硬生生喷吐而出!裹挟着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腥甜铁锈气息!
这口饱含睡梦中浊气的沉重吐息,凝练如箭!瞬间跨越短短丈许距离,结结实实喷射在玄老那张凑得极近、布满污垢皱纹的老脸上!
嘭!!!
气息卷起的微弱气流,撞上了老头褶皱密布的额头、鼻梁、和那双浑浊不清的老眼!将他灰白如杂草的乱发吹得向后倒伏,脸上积累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尘灰簌簌震落!甚至将他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破麻布褂子都吹得向后鼓起,猎猎作响!
玄老整个人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腥甜浊气喷得一窒!
浑浊的老眼本能地眯起!
枯树皮似的脸皮剧烈抖动!
鼻腔深处一阵酸涩刺痒猛烈袭来!
“阿——嚏——!!!”
一个巨大无比、震得他自己都佝偻后背剧烈起伏的喷嚏!不受控制地、惊天动地地炸响!喷出大团混杂着灰尘、口水和不明陈旧污物的浑浊液滴!
玄老慌忙抬手用油腻漆黑的破袖口去擦拭鼻端和胡须上挂着的浑浊黏液,动作笨拙狼狈,原本刻意维持的那点“世外高人”强行应聘的神秘感,被这一喷一嚏彻底崩碎成渣!呛进喉管的气味让他忍不住连声干呕,枯瘦的胸腔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他那双浑浊眼珠死死盯着黑岩上那个依旧拱背如虾、鼾声如雷的家伙,眸子里燃起一股近乎实质的怒火!这怒火并非源于羞辱,更像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厨子精心备料准备大展身手时,却被灶台里突然溅出的火星子燎了眉毛!
“竖子!好浓的……咸鱼腥气!” 玄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狠话,强压下喉头翻涌的铁锈味和揍人的冲动。他下意识地甩了甩粘上不明液体的破袖口,结果动作太大——
啪嗒!
那根一直紧攥在手心、焦黑弯曲的半截枯竹扫帚柄——那陪伴了他不知多少载尘烟、刚刚亲手施展了【万载归墟寂尘符】的“至宝”——一个没拿稳,竟从他枯瘦脱力的指缝间滑落!
径直滚落在脚下那片光洁如镜、却又粘着赵铁柱血迹和矿泥的地面上!
扫帚柄落在镜面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几乎就在扫帚柄脱手落地的同一刹那!
噗通!
距离玄老那只破草鞋不足三尺、脸朝下直挺挺扑在污浊地面的赵铁柱——这位刚刚耗尽所有强行感悟“清洁之道”、此刻正徘徊在寂灭边缘的魁梧汉子,毫无征兆地猛烈痉挛了一下!
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他那张糊满黑泥和凝固血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侧脸,紧贴着冰冷的石面。此刻,紧闭的眼皮之下,那双几近散尽的瞳孔骤然急剧收缩!如同濒死深渊边缘挣扎求生的毒蛇!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一种对“清扫”、“归寂”、“净化”最本源道韵的生死感应!如同枯死的古井突然涌出浑浊的泥浆——被那滚落在地、看似毫无灵性的半截扫帚柄彻底引燃!疯狂刺激着他行将枯竭的识海!
“清……净……!” 一个如同钢铁熔炉内部最深处挤压出的、带着金属摩擦碎裂音调的嘶吼,猛地从赵铁柱那深埋血污泥浆的喉管深处爆出!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濒死前的挣扎和那股被强行激活的、狂暴执念的本能咆哮!
他那条刚刚在“清洁”意念中被星髓精粹改造、此刻已然褪去银色光泽、只余干涸枯裂遍布血痕的右臂!
原本如同死物般摊在血泊泥浆里的右手掌!
五根指甲早已崩裂、指关节血肉模糊的粗壮手指——
骤然!以一种完全违背骨骼构造、近乎垂直弯曲的诡异角度!猛力向内一攥!
死死扣握!根根指节因过度用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脆响!
指腹瞬间扣入冰冷坚硬的光洁地面!如同利爪钩进了豆腐!
咔嚓!!!
刺耳的摩擦碎裂声炸开!
五道狰狞扭曲、深达寸许的爪痕!伴随着细密蛛网般的裂痕!如同五道绝望的闪电,从那镜面般的洁净地面上狂暴撕裂开去!
与此同时!
他那条之前被压断又强行扭曲的、如同破麻袋的躯体——
所有濒临断裂的筋肉!所有淤塞枯竭的经络!所有在剧毒与星力双重毁灭下死寂的细胞!
在这一抓之下!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源自炼狱的蛮力与疯狂意志!
腰腹发力!脊骨如同反向拧紧的枯藤!
整个魁梧的身躯竟强行扭转着抬起了上半身!
污血、黏泥、碎骨渣,如同被剥落的腐烂外壳,从他剧烈颤抖的身躯上簌簌滑落!
那张仅剩半边的模糊面孔,暴露在昏黄的微光下——
皮肉撕裂!深可见骨!
左眼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
但那只完好的右眼!却赤红如被烧透的烙铁!死死钉在前方那截滚落在地、距离他攥裂地面的手指不足半尺的……枯竹扫帚柄上!
瞳孔深处!疯狂燃烧的不是求生的意志!
而是源于骨髓血脉!被那截破旧扫帚柄无意识散发的道韵点燃的——
极致的!不顾一切的!
“抓取”它!然后…… “扫除”眼前这片狼藉污秽的原始冲动!
“给……我……净——!!!”
一声混合着骨骼错位声和喉管撕裂音的沙哑嘶吼,如同地狱深处的咆哮!
赵铁柱那只筋肉虬结、爆裂着血珠的赤红右臂,裹挟着最后疯狂榨取的血肉精元,拖拽着他几乎散架的上半身,如同离弦的血肉弩箭!狠狠朝着那截静静躺在地上的半截扫帚柄……
猛扑了过去!!!
动作决绝!
姿势惨烈!
充满了野兽濒死攫取猎物的原始残暴!
光洁的地面被撕裂翻滚的躯壳犁出刺目凹痕!
轰!!!
距离极短!不过尺余!
赵铁柱血光爆闪的巨爪,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怒和无序,眼看就要将脆弱的枯竹扫帚柄一把攥成碎片!
就在这千钧一发、指爪距离枯竹柄不足毫厘的电光石火之间——
岩石上方那团拱得严实的青影里,发出一声更响亮、更不耐烦的……
呜噜——呼……!
如同熟睡中被床边蚊子群持续骚扰至极致的狂躁梦呓!
李闲云那只刚才碾碎石屑、此刻随意搭在岩石边缘的左手——
仿佛被这持续不断的“噪音”彻底激怒!
极其突兀地!
带着一股浓烈的、想彻底终结骚扰的沉睡者暴怒!
猛地向外一甩!!!
不是挥拳!
更像是在梦中驱赶围着脸打转的、一群极其惹人厌的牛虻!
动作幅度不大!速度也不算快!
但那股源自骨头缝里的烦躁与决绝,如同实质!
手背骨节外缘!
在甩动的瞬间!
以一种近乎巧合却蕴含某种无法理解的蛮横“律动”!
恰好擦过——
那块被他枕在后脑勺下、表面在数次震荡中早已变得圆润温热的巨大黑色岩石的表面!
那表面在上一轮灾噩冲击后,残留的、几乎被磨平的最后一丝暗银纹理波动!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引而不发的沉凝律动!
如同石子投入了最粘稠的黑色油潭!
在那拂过的手背骨节处,极短暂地一荡!
瞬间!
扩散!传导!
顺着地脉!
以超越光的速度!
精准无比地……
凝聚!
关注于那截即将被狂暴巨爪抓爆的……
枯竹扫帚柄内!
无声无息!
那截被玄老遗落的、焦黑弯曲、毫不起眼的扫帚柄……
骤然爆发出一种奇异的……
存在感?
仿佛它不再是一根腐朽枯竹!
而是一截沉睡的、蕴含着地脉亿万吨重量的……
微缩山脊!
赵铁柱那裹挟着撕裂性力量的血红巨爪,狠狠撞上了这根骤然“活”过来的枯竹扫帚柄!
砰!!!
不是清脆的断裂声!
而是如同钢爪狠狠抓在整块深海玄铁上发出的、沉闷到让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低音轰鸣!
一圈细密的、肉眼可见的浅白色冲击涟漪,在那只残破巨爪与枯竹柄接触的针尖一点轰然炸开!
“呃啊——!!!”
赵铁柱发出一声比之前被星力灌注时更加惨烈、痛彻心扉的嘶嚎!
他感觉自己的五指骨节瞬间撞上了万仞神山!
一股比他自己倾泻出的狂暴力量更蛮横、更沉凝、更无从抗拒的浩瀚沉重之力!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惊醒时无意识甩尾卷起的灭世波澜!沿着他指骨、掌骨、腕骨……狂潮般逆冲而上!
咔嚓!咔嚓!咔嚓!
右臂所有刚被星髓强化又被濒死压榨过的骨骼!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劣质陶罐,发出一连串密集刺耳的粉碎爆鸣!
他拼尽全力的“抓取”,成了对这无上沉重的野蛮挑衅!代价则是整个右臂瞬间化为内部结构彻底糜烂的血肉碎块!
巨大的力量余波反冲!
将他整个人如同破烂皮球般再度狠狠弹飞!
砸在旁边更高的矿渣废料堆上!哗啦啦掉下无数尖锐碎块!
“噗——!”
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从赵铁柱口中狂喷而出!他蜷缩在矿渣堆下,整个右臂软软垂下,仅靠皮肉挂着,内里已然是粉碎性糜烂!气息瞬间衰败至近乎灭绝。那双因剧痛和力量反噬而赤红欲裂的眼睛,茫然地倒映着那根依旧静静躺在地面、纹丝不动的半截枯竹柄。
恐惧?
不!
这一次,在那赤红绝望的眼底深处,在那被无法抗拒的沉重力量碾碎的反噬痛苦中……一丝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明悟,如风中残烛般挣扎点亮!
“……稳……沉……势……” 一个破碎的意念从他齿缝挤出,带着粉碎的痛苦和一丝被暴力撕裂认知后残余的茫然印记。
死寂。
玄老僵硬地站在那片狼藉中央,低垂的枯槁脖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抬起。浑浊的老眼没有看再次被废掉的赵铁柱,也没有看那截纹丝不动、却又仿佛蕴含了万钧之重的枯竹扫帚柄。
他的目光。
如同烧红的铁钎。
笔直地!
穿破了空气!
死死钉在了黑岩之上——
李闲云那只刚刚拂过岩石、此刻正缓缓落回原处、甚至还无意识屈了屈五指感受是否被碎石硌到的……左手之上!
那只手的骨节宽大,皮肤光滑,带着青年人的弹性,却绝无丝毫经年老茧的粗糙感。指甲干净整齐,泛着淡淡的微光。
此刻。
玄老浑浊的瞳孔深处,宛如被投入了一颗点燃在万载冰封湖面下的浓缩星核!
他看到了!
就在那指背骨节上!就在刚才短暂拂过那蕴含“道基沉降”纹理的黑色岩石表面时!
几道极其细微、古老苍茫、如同星河裂开缝隙般、又迅速隐没沉入皮肤之下的……暗纹?
那绝非修士后天炼体凝聚的护体道纹!
那更像是……从母胎便烙印于此界法则深处的……道基胎记?!
结合那口仿佛凝聚了星核废墟铁锈腥气的沉重浊息……
结合那随手一拂便能引动地脉沉重之力镇压一切的荒诞本能……
一个在仙庭古老禁忌卷宗最深处才可能偶见零碎记载的、早已被视为虚无传说的名词,如同被亿万钧雷霆劈开混沌般!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惊疑!
“万……尘……寂……灭……体?!”
无声的尖啸!几乎撕裂他枯槁的元神!
轰隆!!!
玄老感觉自己的道心,如同那片被赵铁柱一爪撕裂的镜面地面!瞬间布满亿万道蛛网般的裂痕!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趔趄着向后猛退一步!腐朽的麻布褂子在虚空中带出无形的破风声!
“嗬……嗬嗬……” 他喉咙深处滚动着破风箱般的声音,浑浊老眼里的油膜似乎都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无法言喻的贪婪而剧烈抖动起来!那里面不再是浑浊麻木,而是翻滚着亿万载古井冰层彻底崩碎后喷涌出的滚烫岩浆!死死锁住李闲云手腕到指节寸寸肌肤!
他甚至顾不上擦拭嘴角因道心震荡而溢出的、混合着尘灰的细微血沫!
那根还静静躺在镜面裂隙旁的枯竹扫帚柄?
不重要了!
赵铁柱濒死的抽搐?
蝼蚁尘埃!
唯有眼前!唯有这个趴在石头上打鼾、仿佛一摊烂泥的年轻人躯体之下……那如同黑洞般吞噬着他认知极限的……存在本身!
“万尘寂灭……万尘寂灭……万……” 嘶哑的破锣嗓音如同梦呓般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他布满污垢褶皱的老脸第一次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泽!一种守财奴饿殍在绝境沙漠里踢中了一座星核钻石矿的…狂喜与扭曲?!
他不再有半分犹豫!
玄老猛地向前一步!那只沾满泥污矿粉的破草鞋,不再避开赵铁柱喷溅的血迹污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狠狠踏碎了那几缕蜿蜒的血丝!碾入了污秽的泥浆!他的腰背竟微微挺直了半分!那根枯竹扫帚柄被他俯身一把抄起!粗糙扭曲的焦黑竹身紧紧贴在他的手掌心!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什么无上道符,没有试图唤醒或测试!
枯瘦的手掌握着那根焦黑弯曲、前端断裂参差的扫帚柄,如同捧着至高无上的祭器!他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疯狂的专注光芒!死死凝视着扫帚柄表面!
然后。
他的食指伸出。
指尖枯槁,指甲缝隙里塞满黑泥,如同刚从矿坑淤泥里捞出的老树根。
那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
却又无比坚定!
以一种玄奥不可言喻的轨迹!
对着那毫无法宝光泽可言的焦黑扫帚柄弧面!
狠狠!刻划了下去!
嗤——!
极其细微!那刺耳的摩擦声!
如同最尖锐的针尖划过凝固的沥青!
伴随着这刻画!
在玄老那剧烈颤抖的浑浊瞳孔深处!
倒映着的……再不是手中毫无法宝气息的焦黑朽木!
而是——
浩瀚无垠!旋转不息!星尘如海!在无垠黑暗中绽放冰冷与燃烧之辉的……
宇宙幻境?!
那枯槁的指腹下。
每一笔落下!
扫帚柄焦黑的木身上便无声浮现一道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
星河纹路!
那不是符箓!
不是文字!
那是……星轨!是陨星坠落时灼烧的疤痕!是星辰寂灭爆炸刹那残留的光痕!是星河奔涌在永恒黑暗中的轨迹烙印!
他指尖划过朽木,如同执掌刻刀的无上巨匠,在虚空混沌的木胎之上,以生命本源为墨,以万载孤寂为引,临摹那转瞬即逝的……亘古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