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东宫的青铜漏壶刚滴完第三斗水,李承乾揉着后腰从席榻上坐起。跪坐了整夜的《贞观令》修订稿前,他只觉尾椎骨像被无数细针攒刺,襕衫下摆因长时间压迫变得皱如霜菊。窗外,小福子正踮脚摘露水中的梧桐叶,青石板上倒映着他微驼的背影——这让李承乾忽然想起昨日早朝时,父亲李世民扶着御案起身的刹那,腰间玉带竟在龙袍上压出深深的痕。
“殿下该用朝露盥手了。”小福子捧着鎏金盆进来,盆中浮着新鲜采摘的玫瑰花瓣。李承乾将手浸入水中,目光落在盆沿雕刻的饕餮纹上,忽然开口:“去取张胡凳来。”宦官愣了愣,低头道:“回殿下,尚方监昨日才送了新制的矮几......”“不是矮几,是胡人的那种凳子。”李承乾打断道,“前日波斯使团送来的,放在西暖阁那只。”
胡凳搬来前,李承乾已脱了繁重的朝服,只着月白中衣跪坐在青砖上。当四足方凳触地的刹那,他忽然想起突厥商队歇息时,那些高鼻深目的胡商随意坐在木凳上掷骰子的模样——膝盖不必再抵着胸口,腰背竟能自然挺直,这让他不禁想起前世课堂里的木椅。
“殿下,这胡凳不合礼制......”小福子欲言又止,目光瞟向墙上悬挂的《周礼》图示。李承乾却摆摆手,示意他将案几搬来:“孤只试坐片刻。”他将《贞观令》摊在膝头,忽然发现视线高度比跪坐时低了三寸,反而更便于阅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凳面的胡桃木纹理,他忽然想起李泰前日在太液池边画的“会动的桌子”——那小子说要在桌腿装轮子,推着走就能追蝴蝶。
辰时三刻,李泰顶着鸡窝头冲进殿内,鹅黄色襕衫上沾着不知何处蹭来的草汁:“皇兄!我把你的博山炉改了!”他怀里抱着个古怪物件,炉盖歪歪斜斜插着根竹管,“用竹筒导烟,就不会熏着眼睛啦!”话音未落,炉中残留的龙涎香突然喷涌而出,糊了小胖墩儿一脸灰。
李承乾忍俊不禁,伸手替弟弟拂去鼻尖的香灰:“又去将作监拿工匠的竹料了?”他瞥见李泰脚下踩着的木屐,忽然注意到鞋底磨损严重,“为何不穿新制的软底锦鞋?”李泰撇了撇嘴,往胡凳上一坐:“锦鞋太软,跑起来没力气!还是木屐带劲,昨天我穿着它从望春门跑到西市,比小福子的马车还快!”
李承乾这才注意到,胡凳在李泰的重量下微微摇晃,四足与青砖接触面竟磨出了浅痕。他皱眉伸手按住凳面,感受到木料间细微的晃动:“此凳虽便,却不够稳固。四弟,你昨日说在太液池看见水鸟站在荷叶上不会沉,可有什么妙法?”
李泰眼睛一亮,胖手在胡凳腿上比划:“像荷叶茎秆那样分节!下面粗上面细,再用铁钉钉牢!”他忽然跳下凳子,扒着李承乾的衣袖往屋外拽,“走!去将作监找老铜匠!我知道哪儿有不用烧就能粘住木头的树胶!”
两人赶到将作监时,晨雾正被阳光揉碎。掌管木器的王师傅正在教学徒做曲几,见李承乾盯着案上的卯榫结构出神,便笑着递过一把羊角锤:“太子殿下可是想改良胡凳?小人昨日也琢磨着,若在凳腿加些横枨,许能更结实。”
李承乾接过锤子,试着将两根木条钉成十字形支架:“横枨要离地三寸,既不妨碍腿脚,又能承重。”他转头看向正在翻找树胶的李泰,“四弟,把你画的‘荷叶分节图’给王师傅瞧瞧。”少年闻言立刻来了精神,从袖中掏出皱巴巴的图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分节的凳腿,每个节点都标着“铁环加固”。
巳时过半,改良后的胡凳终于成型。李承乾亲自坐在上面摇晃,只觉四平八稳,凳面的胡桃木经细砂纸打磨后,触感温润如脂。李泰得意地晃着胖脚,忽然指着墙上挂着的青铜漏壶:“皇兄!若在凳面装个小抽屉,就能放算筹和糕点啦!”话音刚落,便被王师傅取笑:“小王爷莫不是想把胡凳变成百宝箱?”
午间在将作监用罢简餐,李承乾带着新制的胡凳前往太极殿。途经甘露殿时,见几个宫女正跪在廊下擦拭栏杆,膝头的布帛已被露水浸透。他停下脚步,示意小福子将胡凳搬过去:“你们且坐着擦。”为首的宫女惶恐地跪下:“使不得!婢子们......”“孤让你们坐,便坐。”李承乾打断道,目光落在她们红肿的膝盖上,“跪久了伤气血,如何侍奉陛下?”
宫女们面面相觑,终于战战兢兢地坐上胡凳。当腰背接触到凳面的刹那,几人同时发出低叹。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轻抚凳面,忽然哽咽:“这可比老家的土炕舒服多了......”李承乾心中一软,想起民间百姓跪坐用餐的场景,转头对小福子道:“传孤令,着少府监制作一批松木胡凳,送往掖庭和六局,供宫人休憩。”
未时初刻,太极殿西暖阁内,李世民正捏着狼毫批改《括地志》。李承乾进门时,正见父亲揉按右膝的动作,玉带銙在龙袍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父皇今日又跪坐了两个时辰?”他示意小福子搬来胡凳,“试试这个。”
李世民挑眉看着眼前的四足方凳,指尖划过凳面的“贞观之治”阴刻纹:“二郎这是要教孤学胡人?”李承乾笑着扶父亲坐下,见皇帝腰背刚贴上凳面,眉峰便微微舒展,心中一喜:“胡凳虽来自西域,却可补中原坐具之缺。儿臣试过,用此凳批阅奏折,效率能增三成。”
皇帝伸手摩挲着凳腿的十字横枨,忽然想起武德年间征战时,在突厥帐中见过类似的坐具。那时他总笑胡人“不知礼仪”,此刻却觉这小小的凳子,竟比金銮殿的龙椅更懂人心。“泰儿也参与了改良?”他指了指凳面边缘的小熊刻纹,嘴角扬起笑意。
李承乾点头,从袖中取出李泰绘制的“胡凳百用图”:“四弟说,将来要在凳面装墨砚槽、放茶盏的凹坑,甚至......”他忽然住了口,想起弟弟昨夜说的“能飞的胡凳”,忍不住轻笑。李世民接过图纸,看着上面五花八门的改良方案,忽然大笑出声:“好个‘胡凳百用’!照此下去,泰儿怕是要把整张凳子变成机关匣了!”
申时三刻,李泰抱着一堆木雕零件冲进暖阁,胖脸上沾着木屑:“父皇!皇兄!我给胡凳装了‘小肚子’!”他掀开凳面,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算筹和蜜饯盒,“这样批奏折时就能随手拿算筹,还能偷吃桂花糖!”李世民笑着摇头,却在看到蜜饯盒里整齐码放的枸杞时,眼中闪过暖意——这小子,竟记得自己医嘱里说要少食甜腻。
“过来让父皇看看手。”李世民招手让李泰近前,捏着少年沾满树胶的指尖轻轻擦拭,“尚方监的铜钉可伤着你了?”李泰晃了晃胖手:“才没有!王师傅夸我榫卯做得比学徒还好呢!”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木雕小乌龟,“这个送给父皇,放在胡凳上能当镇纸!”
暮色漫上暖阁窗棂时,李世民望着案头堆叠的奏折,忽然指了指胡凳:“二郎,你说这凳子若推广到民间,百姓会如何看待?”李承乾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见夕阳正透过雕花窗棂,在胡凳的木纹上织出金箔般的纹路:“百姓或许不知礼制,但应知冷暖。若能让耕者歇脚时不必蹲在泥里,织者织布时不必蜷着腰背,便是大善。”
皇帝转头看他,见少年眼中跳动的光,竟与自己当年在渭水之畔望见百姓炊烟时如出一辙。他抬手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指尖触到儿子中衣下突起的肩胛骨——这孩子,竟比去年又瘦了些。“明日早朝,你随侍在侧。”李世民忽然开口,“让众臣看看,何为‘礼制从宜’。”
是夜,东宫烛火通明。李承乾伏在胡凳上绘制民间版胡床图,李泰趴在一旁用算筹计算松木的承重极限。案头的博山炉飘出淡淡龙涎香,忽然被夜风卷着,掠过墙上新挂的《胡凳改良十法》。李泰忽然指着图纸上的横枨:“皇兄,若把横枨换成藤条编织,既能减重,又能透气!”
李承乾抬头看向窗外,见银河横亘如练,忽然想起白日里宫女坐在胡凳上的笑脸。他放下狼毫,伸手替弟弟掖好滑落的锦被:“四弟可知,你今日做的木乌龟,比任何玉器都贵重?”李泰揉着眼睛打哈欠:“因为能当镇纸?”“因为它让父皇想起,自己不只是皇帝,更是父亲。”李承乾轻声道,指尖抚过胡凳边缘的小熊刻纹。
更鼓声中,李泰渐渐睡去,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树胶。李承乾望着少年圆乎乎的侧脸,忽然想起原身的记忆幼年时,他趴在父亲背上看长安城灯火的模样。那时他以为,盛世是金戈铁马、万国来朝,如今才明白,盛世亦可是一张能让父亲直起腰背的凳子,一个能让弟弟肆意雕琢的木块,一窗能让宫人舒展眉头的暖光。
他提笔在图纸空白处写下:“器以载情,情重于礼。”李承乾笑着吹灭烛火,月光爬上胡凳的小熊刻纹,将少年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正在生长的树苗,根系深扎泥土,枝叶却向着星辰的方向。
次日早朝,当李承乾扶着父亲坐上改良后的胡床时,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魏征望着御案旁的胡床,目光落在凳腿的“礼”字阴刻纹上,忽然出列奏道:“陛下,此床虽便,然龙椅为至尊之象......”“玄成啊,”李世民抬手示意,“孤之胡床,椅背刻‘贞观’二字,扶手雕五爪螭龙,与卿等所用自有分别。”他指了指阶下的文臣,“诸位爱卿若觉跪坐辛苦,亦可备胡凳——但需记住,坐得直,方能行得正。”
散朝后,李泰拽着李承乾往尚食局跑,胖脸上满是兴奋:“皇兄!我想到了!在胡凳上装个可旋转的小桌板,就能一边吃饭一边画画啦!”路过掖庭时,昨日那几个宫女正围着胡凳说笑,见李承乾过来,纷纷起身福礼,膝头的布帛干爽洁净。其中一人捧着个绣着小熊的布垫:“谢太子殿下,婢子们用碎布头做了软垫,坐着更舒服了。”
李承乾看着布垫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忽然想起母亲长孙皇后生前常说的“一针一线,皆是民心”。他转头看向李泰,见弟弟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胡凳旁画着“会转的桌板”,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青砖上织出金色的网。
是日晌午,东宫小厨房里飘出阵阵甜香。李承乾坐在新制的旋转胡凳上,看着李泰手忙脚乱地往桌板凹坑里放葡萄,忽然轻笑出声。窗外,春燕衔泥掠过,檐下的胡凳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木雕小乌龟,正驮着块桂花糖,在阳光下晒得暖融融的。
这一日的长安,风中有柳絮轻扬,坊间有胡凳新卖,太极殿的胡床上,放着李泰送的木雕镇纸,东宫的案头,摆着宫女绣的小熊软垫。李承乾忽然明白,所谓贞观之治,从来不是冷冰冰的典章制度,而是这宫墙内外,无数人愿意为了“坐得舒服些”“活得自在些”而用心琢磨的烟火气,是父亲眼中的柔光,弟弟手中的木屑,和整个大唐土地上,正在悄悄生长的、关于美好的无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