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刺史张允年,这一夜,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当那喊杀声,从城外的枫桥驿站传来,当那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映红时。
他,这位苏州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救援,也不是查明真相。
而是将自己,死死地,反锁在了刺史府的后堂之内,对着满天的神佛,疯狂地祈祷。
他,在害怕。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怕那些所谓的“江匪”。
他怕的,是,那两个,正在他这小小的苏州府,进行着神仙打架的…李氏皇子!
一开始,晋王殿下驾到。雷霆手段,血洗江南,让他夜不能寐。他只能,战战兢兢地,选择屈服,当好晋王殿下手中,那把指哪咬哪的狗腿子。
可还没等他,将这“新主子”伺候明白。
太子殿下,又来了。
那位在传说中,更加深不可测,更加喜怒无常的储君。
在枫桥驿站,当着数千百姓的面,用一句“大唐的官,为何要认前隋的契”,就将他张允年,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现在,竟然有人敢去围攻太子?!
而且,看这架势,分明是数千人的精锐部队!
张允年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知道,这苏州城,要变天了。
不,是整个江南,整个大唐的天,都要变了!
这是,在逼宫!是在谋逆!
他,该怎么办?
出兵,去救太子?
那就等于,彻底得罪了,那只隐藏在幕后,连太子都敢杀的,看不见的黑手!
他,和他的一家老小,明天可能就会横尸街头。
可若是不救……
万一,太子没死呢?
以那位殿下,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张允年,这个“见死不救”的封疆大吏,其下场,只会比死,还要凄惨一万倍!
就在张允年,在这两难的绝境之中,备受煎熬,几乎要精神崩溃之时。
驿站方向的喊杀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嘈杂,如同山呼海啸般的……人声!
“保护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允年,颤抖着,推开了窗户。
他看到,在东方的天际,那冲天的火光之下。
无数的,举着火把的百姓,如同江河汇入大海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了,那个小小的枫桥驿站!
那汇聚起来的火光,竟将整个阳澄湖,都照得,亮如白昼!
民心……
这就是民心吗?
张允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口中喃喃自语。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做了一辈子官。
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两个字,所蕴含的,那足以改天换地的恐怖力量!
他知道,不用再选了。
或者说,是这滔天的民意,替他做出了选择。
第二日,天刚亮。
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的张允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领着苏州府衙,所有的大小官吏。
抬着,早已准备好的,猪羊、美酒、和大量的金疮药、布匹。
浩浩荡荡地,前往枫桥驿站,去“慰问”与“请罪”。
当他,抵达驿站时。
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整个驿站,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数不清的,黑衣人的尸体,被堆积在空地上,形成了一座座小山。
而更多的,是那些自发前来的百姓。
他们,有的在帮助东宫的士兵,清理战场;有的,在为受伤的卫率,包扎伤口;更有一些妇人,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灶台边,为那些守了一夜的官兵和乡亲,熬着热腾腾的米粥。
整个场面,虽然惨烈,却又在一种奇异的,军民一心的氛围中,显得井然有序。
而在那,被烧得只剩下半边屋檐的,主屋门口。
太子李承乾,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一个石阶上。
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早已被鲜血和泥水,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常服。
手中,正端着一碗,百姓们送来的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阳光,照在太子的脸上。
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激战过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明亮。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血战的储君。
倒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普通村头械斗的村霸。
但就是这股,与他身份,截然不符的“地气”,却让张允年,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的敬畏。
“罪……罪臣张允年,叩见太子殿下!”
张允年,再也没有了半分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下去。
“臣,治下不严,致使有江匪作乱,惊扰殿下圣驾!臣,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李承乾,缓缓喝完最后一口粥。
他将碗,递给身旁的武顺,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走到张允年的面前,没有让他起来。
“张刺史。”
“你,可知罪?”
“臣……臣知罪!”张允年,磕头如捣蒜。
“哦?你有何罪?”李承乾的语气,依旧平淡。
“臣……臣,失察之罪!未能,提前发现匪患……”
“不。”李承乾,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真正的罪。”
李承乾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你,真正的罪,在于……”
“——在其位,不谋其政。见危局,而首鼠两端!”
“当孤与江南百姓,被数千乱匪,围困于此,生死一线之时!你这个,手握苏州数千府兵的刺史,却将自己,反锁于府衙之内,坐视不理!”
“张允年,孤问你!”李承乾的声音,陡然转厉,“若今夜,孤真的死于此地。你,又当如何?是会上奏陛下,说孤,不幸,死于‘匪乱’?还是,会立刻去向那幕后之人,摇尾乞怜,献上你的忠心?”
张允年,瘫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这位太子殿下,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殿下饶命……臣……臣,再也不敢了……”
李承乾,冷冷地,看着他。
良久,才缓缓说道:
“……起来吧。”
“死罪,可免。”
“但,活罪难逃。”
“从今日起,你这个苏州刺史,便给孤,兼职当一个……后勤总管吧。”
“用最短的时间,将整个苏州府,所有的粮草、药材、工匠,都给孤,调集起来!”
“为那些,在今夜,为了救孤,而死伤的百姓,修建最好的义庄和陵园!”
“为所有,参与了‘勤王’百姓,免费发放,过冬的衣物和来年的耕牛!”
“孤,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流血流汗者,必有其赏!”
“至于……”李承乾的目光,望向了北方,长安的方向,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那些,真正该死的人。”
“孤,会亲自,去取他们的项上人头。”
李承乾对身后的上官仪,下达了命令。
“上官主簿。”
“臣在。”
“拟奏疏。”
“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再附上口供。”
“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孤要亲自问一问,那位劳苦功高的陈国公。”
“这便是他们,送给孤的‘惊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