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静尘与陆怀谦一前一后地离去,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
殿内光线一暗,只剩下烛火跳动。
陈九斤还坐在蒲团上,月清霜则静立在一旁。
此刻的玉清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掌教的威严尽数散去,现在只是一个略带疲态的老头儿。他从高座上走了下来。走到陈九斤身旁,盘腿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了下来。
陈九斤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玉清子按住陈九斤的手腕,又摆了摆手,示意月清霜也寻个地方坐下。
他看着地上剩余的几个空蒲团,眼神飘远,仿佛穿透了时光。他忽然开口。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的师父、师叔,像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九斤和月清霜皆是沉默。
玉清子笑了笑,道:“想当年,我们四个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
他开始回忆着,“你师父陆怀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静尘师叔的师父,我们的清玄师伯。有一次,他拍着胸脯跟我和玄微吹牛,说师伯藏在床底下的猴儿酒,他非得弄出来尝尝不可。”
玉清子摇了摇头,当年,他们也如此荒唐过。
“结果酒是偷着了,人也被师伯堵个正着。你师父拉着我和玄微,三个人跟丧家之犬一样,躲在后山瀑布后的山洞里,三天三夜不敢出来,饿得眼睛都绿了。”
“最后是谁把我们找着的?”他顿了顿,看向月清霜,“是静尘。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总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钱。她提着个食盒,里面是三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
“一个敢闯祸,一个敢搭救。”
玉清子收了笑,殿内的光线,似乎也随着他的话语暗了下去。
“你们说,我们这群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这些便是玄都观的顶梁柱,是正道的擎天之人。可刚才殿上的争吵,哪里有半分仙家气度。他想不通,百年的光阴,为何没能磨平他们的棱角,反而将怨恨刻得更深。
陈九斤终是没忍住。
“掌门师伯,”他抬起头,看着有些沧桑的玉清子,问道,“我师父和静尘师叔……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玉清子脸上的疲态又出现了。他不是没有调解过二人的矛盾,但终究是没有成功,他没有看陈九斤,手指变换法诀,让自己静心。
“因为百年前,一桩错事。”他声音很轻,“一桩,赔上了一条命的错事。”
陈九斤和月清霜的心同时一沉。
“因为怀谦的一次失误,害死了静尘的师父。”玉清子站起身,言语中有些悲伤,“而静尘,是清玄师伯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女。那件事后,她便再也无法原谅你师父了。”
原来如此。
陆怀谦的蛮横之下,是百年的愧疚。静尘的冰冷里,是未曾消解的悲痛。他们都被困在了百年前的那一天。
“过往的事,是锁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枷锁,你们小辈,不必深究。”玉清子回过神。
陈九斤却抬起头,迎上玉清子的目光。
“掌门师伯,小辈有话要说,但不知能不能说,请掌教示下!”
月清霜在一旁,急忙揪了一下他的袖子,但却被他挣开。
玉清子又在二人身前坐下,道:“你说。”
“掌门师伯,”陈九斤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弟子以为,这桩事,不是‘枷锁’。”
玉清子眉头微蹙,他看着这个少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月清霜也偏过头,看着陈九斤的侧脸,殿内的烛火在他脸上摇曳不定。
“锁,是外力强加的,挣不脱,砸不烂,只能认命。”陈九斤缓缓说道,“可百年前的事,不是锁,是一笔账。”
“账?”玉清子思考着这个字。
“是账。”陈九斤肯定地答道,“师父欠了清玄师伯一条命,这是一笔还不清的死账。静尘师叔用百年的恨意来讨这笔账,这是另一笔烂账。”
玉清子放在膝上的手,点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账,还不清,可以不还。但不能不算。”陈九斤接着说道,“师父用酒,把自己装成一个无赖,他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心里的亏欠。静尘师叔用太上忘情把自己封起来,但她却只是恨,不敢去算。”
“你们呢?”陈九斤的目光,落回到玉清子身上。“掌门师伯,您和玄微师叔,想用‘时间’去淡化这笔账,把这本烂账糊上。可账本就在那里,越糊越厚,越糊越烂。烂到今天,整个玄都观的根,都快被这本烂账给蛀空了。”
“放肆!”玉清子低喝一声,一股气劲从他身上散出,吹得烛火猛地一晃。他不是真的动怒,而是被陈九斤的话,戳中了心中最无力的地方。
“一条人命,怎么算?!”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二人,喝道,“你告诉我,这笔账,要怎么算?!”
“弟子不知。”陈九斤摇了摇头,坦然道,“弟子只知道,躲是算不清的,恨也算不清,糊弄,更算不清。”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玉清子,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月清霜。
“百年前,陆师叔或许有错。但今日,你们都错了。”
你们都错了。
这五个字,像雷,在玉清殿中炸开。
月清霜脸色发白,急忙拉扯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了,这话已是大不敬!
玉清子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跌坐回蒲团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道:“都错了……”他喃喃自语,“是啊……我们都错了……”
他以为自己是掌教,能看清一切,能扛起一切。可到头来,他只是个和稀泥的泥瓦匠,眼看着高墙将倾,却无能为力。
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