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离开后,储秀宫的灯火渐渐稀疏下来,只剩下瑶珈寝殿的窗户还透着暖黄的光晕。刘嬷嬷正指挥着小太监收拾晚膳的碗筷,春桃则跪在地上,用软布细细擦拭着康熙坐过的紫檀木椅,连一丝木纹里的茶渍都不肯放过。
瑶珈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刘嬷嬷解开自己的发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掠过肩头时带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铜镜里的人影略显疲惫,眼角眉梢却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 那是方才与康熙并肩散步时,被晚风拂起的薄红。
“格格,您今天可算得偿所愿了。” 刘嬷嬷的手指穿过发丝,语气里满是欣慰,“皇上能在百忙之中来看您,还留了晚膳,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瑶珈望着镜中自己陌生的脸庞,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恩宠?嬷嬷可知,这恩宠就像檐角的露水,看着晶莹剔透,天亮了也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刘嬷嬷的动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格格慎言。这话要是被外人听了去,可是要惹祸的。”
“我知道分寸。” 瑶珈拿起一支银簪,在指间轻轻转动,“今天在慈宁宫,您注意到德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了吗?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刘嬷嬷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是带了些敌意。德妃娘娘育有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宫里根基深厚,咱们确实得避着些。”
“不止德妃。” 瑶珈放下银簪,目光落在铜镜边缘的缠枝纹上,“惠妃娘娘身边的素云,给我递茶时,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手背上。宜妃娘娘虽然没说话,可那帕子绞得,像是要把丝线都拧断。”
春桃正好擦完椅子过来,闻言忍不住插嘴:“常在您别担心,她们就是嫉妒您!储秀宫冷清了这么久,如今您来了,又得了皇上的青眼,她们自然不自在。”
瑶珈看向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宫女,忽然问道:“你在储秀宫住了多少年?”
“回常在,奴婢打小就在这儿了。” 春桃的声音低了些,“以前是伺候容嫔娘娘的,后来容嫔娘娘…… 去了,奴婢就被分到了杂役处,直到您来了才被调回来。”
“容嫔?” 瑶珈想起春桃之前提过的名字,“她是怎么去的?”
春桃的嘴唇抿了抿,眼神有些闪烁:“说是…… 染了急病。可奴婢记得,她去之前的晚上,还让小厨房炖了冰糖雪梨呢。”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松涛声隐隐传来。刘嬷嬷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春桃,你去把那盏西洋灯点上,别让格格伤了眼睛。”
春桃应声而去,很快就捧来一盏琉璃灯。灯座是黄铜鎏金的,刻着繁复的卷草纹,灯罩则是透明的玻璃,里面点着三根蜡烛,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
“这灯倒是新奇。” 瑶珈伸手碰了碰冰凉的玻璃灯罩。
“是前年西洋进贡的,皇上赏了好些,储秀宫也分到一盏。” 刘嬷嬷笑道,“以前容嫔娘娘总说这灯太亮,晃得人睡不着,如今倒正好给您看书用。”
瑶珈拿起桌上的《女诫》,指尖划过 “妇德” 二字,忽然道:“春桃,你觉得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春桃被问得一愣,脸刷地红了:“奴婢…… 奴婢哪知道这个。不过听老太监们说,皇上最看重聪慧的,去年御花园赏花,还夸淑嫔娘娘解说的《牡丹谱》比翰林学士还好呢。”
“聪慧……” 瑶珈若有所思,“可太聪慧了,会不会像那琉璃灯一样,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刘嬷嬷接过话头:“格格这话在理。宫里的女子,笨了不行,太聪明了也不行。得像您今天穿的石青色旗装,看着素净,可那暗纹里的金线,得凑近了才看得清 —— 这才是高明的活法。”
瑶珈忍不住笑了:“嬷嬷这比方,倒是比《女诫》说得透彻。”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春桃机警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回头道:“是养心殿的小太监,捧着个锦盒,像是来送赏赐的。”
瑶珈和刘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才刚送走皇上,怎么又来赏赐?
很快,小太监就跟着王嬷嬷走进来,双手捧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笑嘻嘻地说:“完颜常在接旨,皇上说您今晚的杏仁酪做得好,特赏您一套珐琅彩茶具。”
瑶珈连忙跪下接旨,看着王嬷嬷打开盒子 —— 里面是一套白地蓝花的珐琅彩盖碗,胎质轻薄如纸,碗沿描着细细的金边,花瓣上还点着几点胭脂红,一看便知是景德镇官窑的极品。
“替我谢皇上恩典。” 瑶珈的声音平静无波,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这赏赐来得太突然,反倒让她想起下午在慈宁宫,太后说的那句 “哀家听说你摔了头”—— 宫里的消息,比御花园的柳絮飞得还快。
小太监走后,王嬷嬷却没立刻离开,而是凑到瑶珈身边,低声道:“常在,老奴多嘴说一句,这珐琅彩茶具是德妃娘娘上个月求了三次,皇上都没给的。您可得…… 藏好了。”
瑶珈心中一凛,点头道:“多谢嬷嬷提醒。”
王嬷嬷这才躬身退下,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春桃一眼。
春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搓着手道:“王嬷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奴婢偷了茶具不成?”
“她是怕你嘴不严。” 瑶珈将茶具重新锁进梳妆台下的暗格,“从明天起,这东配殿除了咱们三个,不许任何人进来。包括送茶水的小太监,东西都放在廊下就行。”
刘嬷嬷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夜深了,刘嬷嬷和春桃都睡下了,瑶珈却毫无睡意。她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储秀宫的夜晚比完颜府安静得多,连虫鸣声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意味。月光洒在庭院里的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松柏的影子张牙舞爪地趴在墙上,竟有几分狰狞。
她想起康熙今晚问她:“你父亲完颜洪烈,在礼部管祭祀礼仪,朕记得他去年呈上的《文庙修缮策》,写得很有见地。”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哦,她说:“家父常说,礼者,敬而已矣。无论是对天地神明,还是对君亲师友,少了敬畏心,再完备的仪轨也是空谈。”
康熙当时笑了,说:“你这话,比你父亲的策论更有意思。”
现在想来,那句 “敬而已矣”,或许正说到了康熙心坎里。他见惯了阿谀奉承,也见多了野心勃勃,偶尔一句平实的话,反倒成了异类。
可这异类,能当多久?
瑶珈轻轻合上窗户,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窗台上的青瓷小瓶。瓶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醒了外间的春桃。
“常在,怎么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睡意。
“没事,手滑了。” 瑶珈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指尖被划破了,渗出血珠来。
这点疼不算什么。她知道,未来在这储秀宫,甚至整个紫禁城里,比这疼千百倍的滋味,还在等着她尝呢。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庭院里的松柏影在风中摇晃,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窗纸,静静地注视着这东配殿里的一举一动。
瑶珈吹灭了琉璃灯,在黑暗中缓缓躺下。枕头下的银簪硌着后脑勺,像在提醒她 —— 从今往后,连做梦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