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看着文件夹最后一页,手指不自觉地蜷紧了几分。
画面里那个笑着、哭着、喃喃自语的自己,仿佛从未见过,又像某种早已死去的影子。
他觉得脑子里有个东西在“咔哒”一声断掉了,却又找不到是哪一根弦。
这是他的相机,没错。
但录像里那个“自己”……真的是自己吗?
就在他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情绪失控的影像时,林羽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确定……这是你的相机?”
赵宇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意思?”
“你确定……这是你的相机?”林羽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宇张了张嘴,像是被这句话砸醒了,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我的相机。”
林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眼神像是在撕开他皮肤下的东西。
赵宇低下头,语气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坚持:“这台相机,是我爸留给我的。他去世那年,我才十六岁,他临终前把这个相机交给我,说‘别学我......要拍能赚钱的,体面的......’。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没离开过。”
赵宇下意识地摸了摸相机那块磨得发亮的边角,像在确认它仍旧真实地存在。
镜头外圈有一道浅浅的磕痕,是他十七岁那年在地铁站摔的。
按键有些松动,快门咔哒声比别人的响一些——但他一直没修,因为这是“原来的声音”。
这台相机承载了太多东西。
林羽没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那台相机上,像是在剖析某种伪装下的骨骼。
如果赵宇说的是实话,那问题就不在相机。
但他太确定了,情绪不似伪装,也不像是在临时编造。
——问题,可能出在“时间”上。
林羽微微眯起眼。
“你来副现实多久了?”
赵宇眨了眨眼,声音微弱了一下:“……差不多一个月吧。”
“我是你最初的队友?”
“是。”
“你参加的第一场游戏是什么?”
赵宇回忆了一下:“‘罪咎一票’。那个——让大家投票,选出一个‘罪人’送去惩罚……你也在。”
林羽点点头,语气没有起伏:“那你怎么解释,录像里有二十多段关于你的内容?你每天发现一次吗……这时间也不对。”
赵宇仿佛被当头砸了一下,猛地愣住。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眼神发虚,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最关键的问题。
“对啊……”他喃喃地,“我之前一直在震惊里面居然有我,居然我拍过这么多次……我居然没想过,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伸手按住额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林羽……我真的只来一个月……”
林羽看着他,眼神沉静,声音却像一把刀插进了现实:“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赵宇抬头,神情像是落水者终于露出水面。
林羽缓缓说:“这相机,是你的,也不是你的。”
“你确实随身带着它来了副现实。可这里的规则你知道——现实中的物品进入副现实,都会被复制。”
“所以这台相机,只能说明——曾经,也有一个你,来过灰幕。也拿着这台相机,记录过他自己的经历。”
赵宇愣住了,像突然被扔回了记忆的深渊。
“你现在看到的,是那个‘你’,在某一轮经历里留下的痕迹。”
林羽目光平静,盯着他缓缓问道:
“你还记得,在灰幕时,总有一个女孩叫你‘拾尸者’。你说她像是在提醒你。”
“你有没有想过,她到底为什么要提醒你,又是在提醒哪个‘你’?”
整个空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赵宇怔怔地望着相机,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声音低哑:“对了……我确实……有段时间不见过这台相机。”
林羽转头看他,眸色微沉:“不见?”
赵宇喉咙微动,像在回忆压抑的部分:“那是在灰幕的时候……我每天晚上会出去散步,带着相机拍点照片——其实也是借口……我总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盯着,只有拍下东西,我才确定它们是‘不存在’的。”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绕基地外围拍照,等到晚上才突然发现桌上的相机不见了。”他顿了顿,额上渗出细汗,“我翻遍了房间,问了所有人,都没找到。后来——大概两天后吧,相机突然出现在我床头柜上。”
“没有任何损坏,镜头上还多了一层防刮涂层,好像有人替我保养过……”
林羽盯着他:“那时你没怀疑?”
“我怀疑了”赵宇咧嘴一笑,那笑容很难看,“但它太熟悉了,不可能有第二个。”
他喃喃地说:“林卿当时还说……‘你对过去的东西还挺有感情’。”
“我说,‘这是我爸留给我的,有些东西扔不掉’。她当时没笑……只是说了一句——”
赵宇缓缓抬头,眼神空茫:“她说,‘你要小心,记忆是很危险的东西。’”
林羽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台相机上。
那不是一台普通的摄影机。它是一个容器,是曾经某个“赵宇”的遗物,是一段遗失的人格在拼命留下的记号。
“她也知道。”林羽低声说,“那个时候的林卿,就已经知道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赵宇脸色发白,嘴唇干裂:“……那我到底是第几个我?”
林羽没有回答。他知道赵宇其实并不想知道那个答案,因为真正的恐惧,不是“我是第几个”,而是——“那个被剪掉的我,现在在哪?”
死了吗?被替换了吗?还是仍在某处游荡,被记忆遗忘,被世界抛弃?
林羽眼底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寒光。他从不迷信命运,但他相信残存的“痕迹”不会无的放矢。有人在拼命地留下这些东西——留给自己,也留给未来的谁。
这意味着还有“真相”,即使它藏在层层叙述之外。
他终于轻声开口:
“让王昊来。”
那语气很轻,像是顺口说出一句判断,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赵宇明显怔了怔,嘴唇微动,像想说什么,又低下了头。王昊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林羽在说什么,脸色变得古怪:“你是说……用我的残痕?”
“你能看到他的记忆,对吧?”林羽看着他,“我们需要确认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昊迟疑了一秒,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搭在赵宇的手背上。
赵宇下意识想缩回去,被林羽按住了肩。
下一秒,王昊的瞳孔轻微一震。
他看到了一片混乱——
王昊的呼吸忽然一滞,额头浮出冷汗。
这是第一次主动使用残痕读取记忆——像是某种锋利的意识直接刺进他脑中。
不属于他的回忆,如潮水般倒灌。
他甚至产生了短暂的“身份错乱感”——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是赵宇,正站在那间图书馆的死角。
四面全是墙。没有窗户,没有门,连顶也像是封死的。地上冰冷、坚硬,空气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音。
墙边满是书架,一排排,密密麻麻地从地面堆到天花板。
书都一模一样,却没有书名,也没有编号。封皮上光秃秃的,像是某种无声的监牢。
赵宇站在其中,手里除了相机什么都没有,像被凭空丢进这个密闭空间。
接着,第一段游戏开始,“罪咎一票”。
王昊神情微动。
他看到了自己。
那个游戏中,自己坐在角落,低声跟别人说话。脸上满是疲倦,左手鲜血一滴滴流出,那只手明显已经废了。
“他记忆里有我。”王昊心里微微一紧。他有些私心,在搜索这些记忆的时候,刻意绕过一些不必要的细节,试图通过赵宇的视角,验证林羽是否真的如他说的那样值得信任。
这时候,画面转到一段对话。
是林羽。
他站在赵宇面前,语气冷静,甚至还有些刻意的疏离感,但每一句话都在引导,提醒他该怎么投票,怎么活下去。
赵宇当时几乎处于半崩溃状态,林羽却没有多加安慰。
王昊心里一动。
林羽确实是那时候的队友,确实在帮助他。而且,从赵宇视角看过去的林羽,并不像他表面那么理性无情,而是……主动在扮演一个冷静者的角色。
画面一顿。
再然后,是赵宇站在灰幕外围“散步”的夜晚,挂着相机,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他盯着一堵金属墙壁,按下快门,然后愣住了。
接着,王昊看见赵宇站在房间里,对着镜头录像,只是情绪在崩塌。
“……我总觉得自己不对劲。”
“……如果你看到这段录像……你就是我。”
“……别相信灰幕里的人,尤其是——”
画面中断。
王昊轻声道:“他的记忆……是断掉的。在录像最后一次后,记忆像是被人从中间剪掉,硬生生掐断了。”
林羽眯起眼:“像是……有人在后面干预。”
赵宇脸色惨白:“我就知道是导演……一定是她!灰幕基地一直有‘导演’盯着我,我知道……我早该跑……”
“你怎么知道是导演?”林羽问。
“因为——她就是那种爱操控别人的变态。”赵宇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而且我的症状和她能力造成的很像……”
空气凝滞了几秒。
林羽慢慢道:“所以你才害怕她。”
赵宇咬着嘴唇,像孩子一样摇头:“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每次擦掉别人的记忆时,脸上都带着笑……”
王昊插话:“可是你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她做这件事的画面。”
“对。”林羽冷静地说,“这就更说明——她不只是让你忘记,而是让你记不住你是怎么忘的。”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赵宇心底。
林羽却没停下。他缓缓走了几步,像是在权衡,又像在思考下一步。
片刻后,他回过头,语气冷静到近乎残酷:
“我得回灰幕。”
赵宇仿佛没听清,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林羽没有解释,只是像陈述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
“我必须回去,主动应对这一切。”
赵宇终于反应过来,瞳孔猛地收缩,声音失控:“你说什么?”
林羽回望他,目光平静如水:“回灰幕。”
赵宇的脸色已几近煞白,嘴唇发干:“我跟你说了……我不能回去,我……我撑不住第二次。”
林羽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
他知道赵宇真的很怕。他知道赵宇那种把相机当成救命符,一遍遍录下记忆的挣扎,也知道赵宇现在说“我不回去”,不是耍赖,而是心理防线已崩溃的本能抗拒。
但他还是说了。
“你不回去,那你打算去哪?”
赵宇语塞。
“这个世界太大了。”林羽语气平静,“你一个人不行。你刚逃出来,现在的状态,跟着别人你会死得更快。信错一个人,就不会再有第三次录像的机会。”
赵宇低着头,肩膀紧绷。
“我不是想逼你。”林羽顿了顿,“但我们回去才是最佳选择。”
赵宇抬头,眼里是一种几近本能的不理解:“为什么?”
“你知道她在我离开灰幕前跟我说了什么吗?”林羽语气低冷,“她说——她愿意赠予我999枚原质碎片。”
“她说,这是对我价值的‘肯定’。”
“她还问我,‘你觉得外面那个现实更真实,还是你们每天挣扎求生的这里?’”
林羽缓缓吸了口气,眼神沉入某种深海般的冰冷。
“她在试图招揽我。以一种掌控者的姿态,把我拉进她的系统里。”
“那说明,她需要我。而这种‘需要’,意味着漏洞。”
赵宇怔住。
林羽继续:“我不信她。但她不是万能的,否则就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去‘说服’。”
“她怕我。”
“而你,是她手上曾经动过的棋子。我不能放你在外边,不能让你落到别人手里。”
赵宇低声说:“可你……你不是她的对手。”
林羽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所以我才要回去,把她藏的东西一个个翻出来——包括你的真相。”
赵宇盯着他,像一个在水面下憋了太久的人,终于浮出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只能跟着林羽,因为在这个陌生又诡异的世界里,只有林羽有底气保护他。
哪怕这份保护像刀尖上的雨水,也比其他人更值得他押注。
他没再说“我不回去了”。
只是在林羽迈步之后,默默地提起了那台熟悉又陌生的相机,跟了上去。
林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刚离开的地方,眼神深沉。
“导演”这个称谓,像根无形的线,悄无声息地牵引着他们走向下一层深渊。
而他们,必须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