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乡道上已传来吱呀声。是牛车碾过破碎的路面,那车轮陷在坑洼里,车夫费力挥鞭,牛喘着粗气,却只是稍稍前行了一步。挑夫弯腰负重,步履踉跄,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混着尘土化作泥印。河道边,纤夫们勒紧麻绳,齐声号子,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挣扎着爬起再拉。
这是古代交通的真实画面。没有笔直平坦的国道,没有四通八达的铁路,没有便利快捷的水运网,只有充满艰难的道路、昂贵稀缺的牲畜、沉重低效的运输方式,以及路上无处不在的天灾人祸。一次远行,不仅耗尽钱财,也耗尽体力和心力。
史书中屡见“千里驰道”“九州通衢”的豪言,碑铭上刻着“修路利民,泽被苍生”的溢美,但走在路上的人心里最清楚:路,远不是文人笔下的路。
以汉唐驰道为例,这类官道在建成之初确实整齐宽阔,但维护极难,尤其雨季洪涝、夏秋台风、冬季冰雪,无一不在吞噬道路。长安至洛阳的驿道在盛唐时曾有条石铺面,但不到三年便因水冲、沉陷破败不堪,地方官无力或不愿修缮,只得草草填土应付检查。
宋代的汴梁到临安“官道”,南北交通要道,笔记中屡见“雨阻行,泥深及膝”“车轮陷路,数人推扶始动”。地方志记载,徽宗年间某年江淮大水,官道沿岸三百余里尽毁,重修耗银数十万两,百姓赋税加倍,仍只修得其半。
明清时,驿路多设于重要城镇之间,但也仅限于“官道主干”,且常因年久失修、地方敷衍而成“名在图上,路在泥中”的景象。各地百姓自有苦楚,讽之曰:“晴走烟尘道,雨踏泥水街。”
民间的小路更不必说。北方多石多沙,春季风起飞沙走石,车队寸步难行;南方水网密布,路窄桥破,雨季积水成渠,行人须涉水而过。村镇至县城,县城至府城,若干十里小道,便成行旅之人心中恐惧之路。
一匹马,在古代意味着什么?在军队,是一兵之力的倍增;在商贾,是财货流通的加速;在百姓,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唐代长安马市,西域良马一匹售价动辄五十贯钱,相当于普通百姓十年积蓄。宋代临安周边马价不菲,且多为役马、驽马,良马需凭官票才能市易。明清时山东、山西的良马,每匹数十两银子,还须凭藉地方保引或官府文书购买。
且不说买马难,养马更难。每天草料十余斤,冬季须备豆料温养,一匹马一年饲养成本可抵数口之家一年口粮。若遇病伤,医治花销高昂,稍有不慎便成废马,劳民伤财。
驿站马匹虽多,但为公用物资,未经许可私用属擅役驿马,轻则杖责,重则枷号或流徙。故民人出行,能得驴、骡已是难得,更多靠步行或人力推车。
古代木车造价不低。北方所用大车,车辕车轮须选上好硬木,铁器套件需铁匠专打。即便是普通两轮车,也要花费数两银子。大车一辆造价往往抵得上农户小屋一间。
用车不便,用车更难维护。木轮无橡胶缓冲,路不平则震得车毁轴断,铁箍松脱后易裂,维修得请工匠随行。明清商队长途运输,多备轮轴,遇路毁车坏,沿途修补。
再说牛车,牛耐力虽好,但行速极慢。每日行程不过二十余里,遇山路、泥泞或雨雪,更是寸步难行。南方多小车、独轮车,以人力推拉,人累力衰之时,车便动弹不得。
水路运输,看似便捷,但同样有诸多桎梏。
唐宋时长江漕运昌盛,商旅多依水路。但河流纵横,水势变化莫测。顺水顺风,船可日行数百里;逆水逆风,数日不前亦常有之。撑篙、拉纤、借风,样样都看天看水。
纤夫之苦难以尽言。江南水网地区,纤夫多赤足拖绳,一日十余里,肩背生疮流血是常事。明清笔记屡记纤夫因力竭溺水而亡,或途中疾病而死,尸骨无收。
船只造价高昂。明代中型漕船建造需银五百两上下,折合中等人家几代积蓄。若加船工、纤夫、河道关卡支出,费用惊人。且船只遇水患、盗匪,随时可能倾覆或被劫。
驿传是官府保障交通的枢纽,但只服务于官员、军情与公文。民人非经许可不得役使驿马驿车。
驿舍分布稀疏,设施简陋,食宿粗劣。明《会典》规定,每三十里设一驿,然多地因经费不足,驿屋破败,马瘦卒病。驿卒因饥贫偷卖草料、驿马者屡有,朝廷屡禁不止。
所谓“驿传如飞”,不过军机文书、急奏快递之权贵享受。普通商旅行人,仍是寸步维艰。
挑夫、脚夫、纤夫,这些身影撑起了古代的运输世界。
挑夫日负百斤,步履艰难,晨出暮归。北方山道挑盐、运铁,南方水网挑米、运柴,都是靠他们一点汗一寸路换来。脚夫抬轿驮担,更是苦不堪言。
纤夫则最苦,水逆风急时,肩勒麻绳,赤足走岸滩,号子震天响,实是血泪换前程。
每一担盐、每一石米、每一卷布匹的背后,是无数无名苦力的生命与鲜血。
出行,首先得看老天脸色。
雨水,成路灾。宋人笔记中言“雨三日,道毁,车不通。”春季雪融成涝,秋日台风致水漫道。冬雪封山,行人陷困。
盗匪,成心惊。唐以来,水寇、山盗、驿匪皆是通路大患。地方官屡屡征剿,多半治标不治本。商旅故有雇保镖结队成行之制,然也常有覆没之祸。
运输难,成本高,运费自然奇贵。
明清漕运米,从苏州至京,一石米田头价一两银子,运至京城运费需三两银子以上。江南运布至北方,一疋布本钱不过半两,运费需一两。
商贩利润微薄,更多靠垄断或批发获利。地方关卡苛捐杂税层层盘剥,水陆兼耗,令小本经营者望而却步。
乾隆三十年,苏州富商陈某欲北上贩布,组队出行。全程用船北运,经运河、黄河、御河三易船。雇纤夫百余人,船工数十名,耗银近千两。途中大雨多日,船货被浸毁两成;遇盗匪一次,幸而留足买路银;河道淤塞滞留月余。抵京时货损七成,所余微利。他回乡后自述:“此生不敢再行漕运。”
一条路,一次远行,是钱,是血,是命。没有现代的路网,没有快捷的运输,没有便利的水运,有的只是艰难、昂贵、危险与疲惫。所谓“古代交通便利”,只是个美好的幻想。
真正的古代出行,是踏着泥泞、顶着天灾、防着盗匪、花着血本,用生命换来的每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