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飞从兔子尸骸上撕下又一块肉。猎物的滋味如此甜美，以至于她合眼片刻，只为细细品味，舒爽得连脊背上的毛发都感到微微刺麻。一缕微风轻轻盘旋着，拂过火星把她们带来的这片沙质溪谷。大迁徙前，雷族在森林中筑起营地的溪谷在这里得到了重现。 小蒲公英和小杜松在附近玩苔藓球，一起玩的还有云雀鸣、小?和荆棘光，叶池和冬青叶愉快地躺在松鼠飞身旁，她俩在一片阳光中摊开四掌，合眼休憩。火星和沙风在蕨丛围壁附近共享一只松鼠。溪谷间的气味与声音都是如此熟悉，蓦然之间，松鼠飞觉得仿佛什么也没变化过，一切都与她是幼崽时没有差别。 尘毛坐在她身旁，心满意足地弹动着尾巴。他的视线从溪谷中扫过。“你还记得旧营地吗？” “当然。”松鼠飞咕噜道。 叶池抬起头。“那就是领受了学徒名号以后，我们俩站的地方。”叶池朝空地边缘点点头。 松鼠飞回忆了起来：“我们当时在等尘毛和炭毛带我们第一次进森林里去。” “你总是没什么耐心。”尘毛调侃的目光向松鼠飞扫来，“但你学得很快。” “不快不行嘛！”对往日老师的感情温暖了松鼠飞的心，“你要教我的东西太多了。” 炭毛躺在一条尾巴外，正与长尾和鼠毛分享松鼠。她从餐食间抬起头来。“叶池就一直很耐心，”她和蔼地说道，“尤其是对长老们。她能耐着性子听他们抱怨上几个月。” 鼠毛竖起耳朵。“希望你说的不是我。”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松鼠飞瞧见炭毛和叶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无辜地对鼠毛眨了眨眼。“当然不是说你呀。你从来都不会抱怨的。”就在她说话间，松鼠飞在空地远端的蕨丛里发现了一处缝隙。“看啊，叶池。”她朝那边点点头，“那是我们以前经常溜出营地去外头探险的地方。” 叶池咕噜起来：“我们会假装自己要去巫医巢穴取老鼠胆汁，然后趁没有猫看着的时候溜出去。” 尘毛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我总找不见你们的影子。” 空地的另一边，蜡毛站起了身子。他用尾巴示意尘毛。“你想去狩猎吗？”他喊道，“我要和白风在河边碰头。” “当然。”尘毛点点头，应下灰色武士的邀约。“我得去了。白风等着呢。”尘毛低了低头，“等我回来再见你们。” 还见得到吗？ 松鼠飞不自在地动了动。不管和曾经的族猫们在一起有多舒心，她还是想回去与生者做伴。她看着尘毛与蜡毛在通道口碰面。“看着蜡毛在周围晃荡，不会觉得不舒服吗？”她问冬青叶。 “也还好吧。”冬青叶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脚掌，“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在森林里发生过的事情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火星用舌头在嘴上舔了一圈：“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现在活着的族群似乎离我们非常遥远。这些日子里，我能认出的星族皮毛比能在雷族认出的还多。” 沙风将松鼠的残骸拉近一些，优雅地从骨头间剔下碎肉。“在星族没有猫会争斗。”她在一口又一口的空隙间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既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我估计可供争斗的理由就更少了。” “松鼠飞！”小杜松的声音让她转过头去。他正朝她奔来，尾巴直溜溜地高高竖起。他往她怀中一扑，嘴里咕噜着：“你想和我们一起玩苔藓球吗？” 小蒲公英匆匆跟在他后面：“荆棘光说要是大家一起来玩会更有意思。”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荆棘光往空地这边跳步过来，对松鼠飞眨眨眼。她看起来纤瘦健康，皮毛间星光璀璨。很难相信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残疾。她抓起小杜松，把他举到背上：“你们想不想骑獾？” “想！”小杜松喵喵叫道。 “我也要！”小蒲公英往荆棘光背上爬时，云雀鸣和小?也穿过了空地。 “我们来赛跑吧。”云雀鸣喊道。 “可以吗？”小?的眼神亮了起来。 “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他的父亲伏低身子，让小猫爬到自己背上。 松鼠飞咕噜着，目送荆棘光和云雀鸣大步跑开，幼崽们开心地挂在他们背上尖声吵嚷。她的咕噜声突然在喉中消散。他们的样貌永远都是这样了。“他们不会为自己再也成为不了武士而悲伤吗？” 火星耸耸肩。“他们也会学习武士技能。”他对她说，“尽管他们不会获得武士名号，但还是能随自己喜欢去狩猎和探险。这里很安全。而且总会有很多别的幼崽陪着一起嬉闹。” 沙风跟着松鼠飞的目光看去。“他们有很多时间都和小苔藓在一起。”沙风对她说。 松鼠飞将口鼻转向母亲。“小苔藓，”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她听过关于这只小猫的育婴室故事。“那不是蓝星的孩子吗？失踪的那一个？” “没错。”炭毛挪了挪身子，腹部着地，“她和蓝星现在简直形影不离。” 叶池环顾四周的营地：“她们为什么不在这里？” “为什么要在呢？星族没有边界的。”炭毛提醒她，“猫儿们想到哪里去逛都可以。蓝星现在和橡心一起住。他们组建了活着时从未能组成的家庭。” 松鼠飞有些想不出，没有边界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她将头歪向一边：“这里的族群是怎么和平共处的呢？湖畔的族群就做不到。” “我说了嘛，”沙风弹了弹尾巴，“这里没有那么多争斗的理由。” 炭毛爬起身。“我答应黄牙今天下午和她一起狩猎的。”她对叶池眨眨眼，“你想来吗？” “当然。”叶池对松鼠飞也眨眨眼，“你要不要一起？” “不用了，谢谢。”松鼠飞更想尽可能享受她在星族的时光。她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雷族的巫医巢穴里。“我和沙风还有孩子们在一起就好。”她看着叶池和炭毛快步朝金雀花通道走去，两只猫都激动得蓬起了毛发。炭毛在这里似乎开心了许多，叶池和她重逢，喜悦也溢于言表。 火星闭上眼睛，沙风开始在他两耳之间梳洗起来，仿佛他还是只幼崽一样。鼠毛翻了个身，显然非常享受阳光。能知道逝世的猫其实从未真正远离过，是件多么心安的事啊。 冬青叶捕捉到了松鼠飞的目光：“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吗？” “沙风和孩子们怎么办？”小蒲公英、小杜松和小?正在空地那边相互追逐对方的尾巴。 “他们也可以来。”冬青叶对她说道，“别忘了，这里的幼崽不会被禁足在营地以内。他们在星族想去哪里都可以。这里没有任何能伤害他们的因素。” 松鼠飞看向她的父亲。他现在正在打盹，发出轻柔的鼾声。“我们要把他叫醒吗？” “他喜欢在下午小睡一会儿。”沙风对她说，“他睡得很熟，到了日落才会醒来。” 松鼠飞爬起身。“小蒲公英！小杜松！”他们停止玩闹，热切地朝她看来。“你们想跟我们去四处看看吗？” “想！”小蒲公英朝她飞奔而来，尾巴后头紧跟着小杜松。 “我们也能来吗？”云雀鸣和小?快步追在他们后面。 “当然！”冬青叶抖散毛发，“说不定我们在外面还能逮几只松鼠呢。”她朝金雀花通道走去：“树上狩猎最有意思了。” “树上狩猎？”松鼠飞紧张地竖起耳朵，“不会很危险吗？” “在这里不危险。”冬青叶低头钻过通道。 小杜松开心地竖起尾巴：“你就算摔下去也伤不到自己的。” “就像飞翔一样，只是没有翅膀。”小蒲公英从她身旁挤过，快步朝金雀花通道奔去，身后紧跟着小杜松。 松鼠飞快步追了过去，忍不住抽紧了肚子。就算是在星族，她还是不太能接受孩子摔下树这种事。 “别担心，”沙风肯定看到了她竖起的毛发，她将尾巴抚过松鼠飞的脊背，“他们非常安全。” 松鼠飞沿着橡树枝飞奔。一条姜黄色的尾巴就在她前方上下飞舞。树下遥远的地面模糊成一片虚影，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恐惧。她来到树梢，纵身一跃。空气如水般从她的毛发间流过。下方的树木似乎朝她迎面扑来，她在树枝间轻松落下，刺激得喘不过气来。她暂停片刻，在树枝间寻找松鼠的踪迹。松鼠就在那里，正往树枝上爬！她将自己往上方拉去，爪钩轻易地扎进了柔软的树皮间，松鼠折身看过来时，她正好翻上了一根扭曲的树枝。 冬青叶正在上方的枝条上观察。松鼠靠近时，她轻易地往下爬去，拦住了松鼠的去路。猎物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松鼠飞。她扑将上去，挥掌钩住，然后利落地一口结束了猎物的性命。松鼠的鲜血从她的舌头上漫过，她坐回后臀上，满足之情从皮毛下涌过。 冬青叶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不错吧？” 松鼠飞咕噜一声。“好极了。”她透过枝叶往下张望，能看到小杜松和小蒲公英在低处的一根枝条上奔跑。她还不习惯看到这么小的幼崽爬树。他们的速度太慢，抓不到松鼠，但行动间的敏捷劲让他们俨然一副武士的风采。 “我们把这只带下去，然后休息会儿吧。”冬青叶说道。天穹之上，太阳渐渐沉落，光线也暗淡起来。“火星就快醒了。” 她将松鼠叼在颌间，爬下了树干。 松鼠飞跟了上去，落在柔软的森林地面上。 头顶枝叶窸窣作响，小杜松和小蒲公英也落到她身旁。他们激动地嗅闻着松鼠。 “我们能尝尝吗？”小蒲公英问。 “你们吃猎物，年龄不会太小了吗？”松鼠飞惊讶地竖起耳朵。 小杜松转了转眼珠。“这是星族，”他对她说，“我们想吃什么都可以。” “那就吃吧。”他们绕着松鼠打转，想找个最适合下口的地方。这时，松鼠飞环顾树林问道：“沙风呢？” “我在这里。”她的母亲从树林间走出来，后面跟着云雀鸣。云雀鸣后面的小?叼住一只老鼠的尾巴将猎物拖了过来。他的猎获几乎有他个头的一半大。 “你是自己抓到的吗？”小杜松快步跑去闻老鼠，声音里洋溢着钦佩。 小?松开嘴，老鼠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云雀鸣赶出来以后，我负责杀死的。” 云雀鸣在儿子身旁停下脚步，挺起胸膛：“他学得很快。” 松鼠飞的肚子里突然感到一阵空洞。要是烁皮听说小?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学习着武士技能，她会是什么感受呢？松鼠飞对云雀鸣眨眨眼：“我应该告诉烁皮你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吗？” 云雀鸣的目光霎时黯淡下来。“其实我并不开心，”他喃喃道，“我依然很想念她。”悲痛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 小?向他看去：“烁皮会很快加入我们吗？” “还早着呢。”云雀鸣用鼻头碰了碰小?的脑袋。 愧疚感在松鼠飞的皮毛间引起了刺痛。她狩猎时，完全将烁皮和黑莓星抛到了脑后。他们肯定担心得要命。她应该陪在他们身边的，而不是在这里享受。“我需要见见我的族猫们。带我去那个水池吧。”她注视着沙风。既然这里有个途径能让她见到活着的族猫，那也许她就可以给他们送去一条消息。“我得回去了。” 沙风皱起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去。” “我必须试试。”松鼠飞从母亲身旁走过，朝早先醒来的那片草甸走去。沙风追了上来。云雀鸣、冬青叶和幼崽们也紧跟其后。她奔出森林，跨过草地，朝池水奔去时，连幼崽们都没有掉队。水面在消逝的日曜中闪烁着微光。她在池畔停下，往水中张望，然而，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也看不见。焦灼在她的肚里闪烁：“我怎么才能见到他们？” “见谁？”叶池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姐姐正和旁边的炭毛一起快步朝她走来。 “我想看看烁皮。”松鼠飞将脚掌触及水面。脚掌四周荡起涟漪的同时，雷族营地也浮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她俯身蹲下来，努力往池水中张望。她面前出现了巫医巢穴的景象。赤杨心和上次比起来基本连动也没动。他仍然蜷缩在她的窝铺旁。叶池就躺在她的身边，旁边挨着松鸦羽。迷蒙的阴影之中，隐隐能辨认出黑莓星的身影。他眼神空洞，满面流露出悲痛的情绪。松鼠飞的心在胸腔中狠狠抽动：“我得和他们说上话。我必须告诉他们我就快回去了。” “你只能看着。”沙风的侧腹轻轻从她的身侧拂过。 “肯定有办法能给他们送去消息的。”松鼠飞再次向池中看去，却意识到自己没能见到女儿的身影。她心头一紧：“烁皮在哪里？” “她大概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吧。”沙风喃喃道。 “或者也可能是沉浸在悲痛当中。”云雀鸣说道，“她特别难过的时候，我就总是见不到她。好像这种时候她就被黑暗吞没了一样。” 不祥的感觉像滴滴答答的冰水一般从松鼠飞的皮毛间淌过。“她需要我。”她粗哑着嗓子说完，坐起了身，“他们都需要我。” 叶池迈步走近。“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她温柔地说道。 “但你总能从星族听到信息。”松鼠飞不愿放弃，“肯定有办法能联系到他们。你在月亮池的时候是怎么与星族交流的？” 叶池耸耸肩：“我用鼻子碰碰水面，然后就与星族同行了。” 松鼠飞猛地将鼻头扎进池中。水流涌进鼻腔，令她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叶池的尾巴从松鼠飞脊背上拂过。“他们不会有事的。”她安慰道。 “不，他们有事！”恐惧在松鼠飞的脑海中不断扑闪，“我必须联系上他们。”她急切地注视着叶池：“也许你也该来一起试。我们都是两只脚掌踩着这里，两只脚掌踏在湖区。要是我们努力尝试，说不定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叶池摇摇头：“我还不想回去。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冬青叶、沙风和火星了。我想抓住机会多和他们在一起。” “但烁皮需要我们啊。”松鼠飞对她眨眨眼。 “烁皮需要的是你。”叶池低声嗫嚅，“不是我。” 松鼠飞在叶池的目光中看到了宁静。 她在这里很开心。 她抖散毛发， 好吧，但我不开心！“我反正要找办法回去。”她朝自己的两只幼崽转去。 小蒲公英正绕着她的兄弟追逐小?。她看到松鼠飞向这边走来，于是停下了嬉闹问道：“你在水池里看到你的所有族猫了吗？” “还没呢。”松鼠飞没有理睬从皮毛下传来的刺痛的愧疚感，“我必须回去了。” “现在吗？”小杜松睁大了眼睛。 “但你才刚到不久呀。”小蒲公英说道。 “我还会回来的。”松鼠飞许诺，“你们只需要多耐心地等一段时间就好啦。”她朝小?和沙风瞄了一眼：“而且你们在这里有朋友，有至亲。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可能都还没反应过来我走了呢。” “你不想要留下来吗？”小杜松的目光里闪烁着哀伤。 “我还不能留下。”松鼠飞对他说，“有一些被我留在世上的猫还需要我。他们比你们更需要我。” “那……那好吧。”小蒲公英勇敢地抬起下巴。“我可以等你。”她说道。 小杜松犹犹豫豫地望了望同窝手足：“那……我应该也可以吧。” 松鼠飞用口鼻碰了碰他的脑袋，然后微微摩挲小蒲公英的耳朵。“要乖乖的。”她温柔地呢喃道，“要继续练习狩猎技能哦。” 小杜松弹弹尾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抓住整只松鼠啦。” “我相信你。”松鼠飞转身朝池水走去，胸口一阵发紧。 云雀鸣迈步靠近：“如果你见到了烁皮，请告诉她我爱她。叫她别难过了。在她加入星族前，我会好好照顾小?的。但她一定要开心起来。没有我，她也要继续生活下去。我不希望她总是沉浸在悲痛之中。” 松鼠飞郑重地点点头：“如果有机会，我会告诉她的。”她转向沙风：“替我向火星道别。”她没有理会腹中沉甸甸的悲伤。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这汪池水是她与雷族之间的联结所在，也肯定是回到他们身边的唯一途径。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去。水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将她的呼吸挡在了喉咙里。寒意切开毛发，触及皮肤。尽管满眼刺痛，她仍钻到水下，奋力向黑沉沉的深处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