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的院中。
往日里最是清净、甚至有些颓靡的院落,今日却隐隐透着几分浮躁。
下人们的脚步声都比往常碎了些、快了些,交头接耳时,眼神里都带着压不住的惊惶与兴奋。
“听说了吗?昨晚城外闹出大事了!”
“何止是大事!暗营精锐尽出,连统领大人都亲自出手了,结果……唉,听说让贼人给跑了!”
“我的天!什么贼人这么厉害,能在暗营手底下逃掉?”
“谁知道呢,都说是个江洋大盗,手段通天……”
徐凤年斜躺在院中的那张竹摇椅上,手里百无聊赖地抛着一颗核桃,耳朵却将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懒散模样,但微微眯起的眼缝里,却掠过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光。
暗营,北凉王府最锋利的獠牙,是父亲徐骁手中最隐秘、最血腥的一把刀。能让这把刀出鞘却无功而返,这贼人,有点意思。
“老黄,你说,这普天之下,真有这么猛的人?”徐凤-年将核桃抛给一旁正在用锉刀修补马鞍的老黄。
剑九黄,也就是老黄,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稳稳接住核桃,闷声道:“世子,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出几个怪物不稀奇。”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憨直,甚至有些木讷。
可就在这时,一名刚从外面轮值回来的护卫,压低了声音,对着相熟的同伴,用一种既敬畏又匪夷所思的口吻说道:“你们是没见那场面!我听回来的弟兄说,那贼人最后被统领大人的‘气机镇域’给锁死了,可他娘的,硬是让他用一股……一股剑气给冲开了!”
“剑气?他不是用刀的吗?”
“谁说不是呢!可就是剑气!听说是纯粹的剑意,锋利得不像话,连统领大人都被逼退了一步!”
“嘶——”
院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剑意……”
徐凤年抛核桃的动作,停住了。
而他身旁,那一直低头锉着马鞍的老黄,身体也在瞬间僵住,锉刀在坚韧的牛皮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杂音。
老黄的头垂得更低了,遮住了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骇浪。
剑意!
那几个护卫形容不出的味道,他懂!
那是他这辈子最熟悉、最骄傲,也最痛苦的味道!是那烂熟于心,却又从他生命中被硬生生挖走的一剑——六千里!
那份被强行截断的顿悟,那份遗失的最高传承……竟然,以这种方式,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现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这太过荒诞,太过匪夷所思。他只觉得胸口发闷,一种莫名的悲凉与隐忧涌上心头,让他看着徐凤年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徐凤年没有注意到老黄的异常。
他的思绪,被“剑意”这两个字,拉回到了几天前的马厩。
那个叫陈凡的马夫,那个看似平凡无奇,却用最简单的话点醒了他的人。
一个马夫?一个盗走青铜鼎、力敌暗营、最后还爆发出惊天剑意的绝世高手?
这怎么可能!
可……徐凤年又猛地想起来,那天,他与陈凡对视时,对方那双眼睛。
那不是一双马夫该有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一种仿佛站在山巅俯瞰人间的平静。一种将所有王权富贵都视若无睹的……淡漠。
这种平静,与他卑微的身份,形成了最尖锐的矛盾!
“老黄,”徐凤年突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剑九黄,“你说的那种很厉害的剑意,是什么样的?”
“世……世子……”老黄被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含糊其辞道,“就是……很锋利,很快……老黄也不懂这些。”
他敷衍了过去。
他不能说。
一旦说了,就等于要揭开自己“剑九黄”的身份,更要解释那遗失的“六千里”。他怕给世子惹来天大的麻烦。那个神秘的贼人,既然能“得到”他的剑意,就绝不是善茬。
徐凤年看着老黄那明显言不由衷的样子,心中那丝怀疑,反而愈发清晰。
老黄在隐瞒什么。
而那个陈凡……绝对有问题!
不过,与北凉王府上下同仇敌忾的愤怒不同,徐凤年的眼中,非但没有憎恶,反而燃起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火苗!
颓废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情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
一个潜伏在王府的神秘高手,一个能把整个北凉王府耍得团团转的狠人!
“呵……”徐凤年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要是能认识一下这位高人,跟他学两手,那才叫不枉此生。”
这话声音不大,却让一旁的老黄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瞬间煞白。
……
书房。
李义山静静地听着暗卫的禀报,当听到徐凤年那句“想学两手”时,他那双病恹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世子对那贼人,产生了兴趣?”他轻声问道,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军师。世子殿下……似乎很欣赏那贼人的手段。”暗卫低头回答。
李义山挥了挥手,让暗卫退下。
他走到窗边,看着徐凤年的方向,久久不语。
一个来历不明、心智如妖、手段通天的陈凡,已经足够棘手。若是再让他与心性未定的世子扯上关系,甚至加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当晚,徐骁的密令便传了下去。
徐凤年周围的护卫,在暗中增加了一倍。
名义上,是保护世子,防止贼人狗急跳墙。
实际上,一张无形的网,不仅罩向了连云山脉,也缓缓笼罩在了这位北凉世子的头顶。
……
乱石谷深处。
正在运转《气息模拟》,将自身气息伪装成一块顽石的陈凡,忽然心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能“看”到,从北凉王府的方向,升起了一股极为强盛、带有浓烈保护意味的气机,遥遥锁定了徐凤年的位置。
那气机如同一座壁垒,威严而霸道。
“哦?天命之子被重点保护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马夫,已经在北凉王府这条大鱼的喉咙里,成了一根拔不出、咽不下的利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