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绣房的暮色浸着雨意,我盯着绷架上那朵未绣完的并蒂莲出神,阿桃的魂灵似乎因为疲惫沉睡了。
素白杭绸上,青丝线勾勒的莲茎蜿蜒如寒蛇,而指尖刚触到那缕猩红绒线时,竟似被针尖蛰得颤栗。
忽听得窗外裂帛似的尖叫,阿楚猛地一抖,银簪\"噗\"地扎进掌心,血珠溅在藕荷色裙裾上,洇开朵朵妖异的红梅。
血腥味顺着穿堂风漫进绣房时,我攥着渗血的帕子冲至回廊。
丫鬟翠儿瘫坐在游廊青砖上,素白绣帕在指间攥成雪团,上面蜿蜒的血痕凝作未绽的红梅,花瓣边缘还沾着细碎的指甲垢。
\"三...三小姐房里...\"她牙齿磕得发颤,指尖抖向西厢月洞门,那抹惨白月色恰如柳如眉出嫁前夜,映着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珍珠钗。
晏辰赶到时,我正蹲在三小姐房门前。
门框上三道新鲜的抓痕深可见木,似是死者临终前奋力抓挠所致。
房内烛火幽明,三小姐仰卧锦被上,胸口斜插一支累丝银簪,簪头\"柳\"字在烛下泛着冷光。
我瞥见她指缝里缠着几缕墨青丝发,指甲缝中嵌着点绛色碎屑——那是醉仙阁独有的\"醉海棠\"胭脂,全京城只柳清婉惯用。
更漏滴到第三响时,我在绣房反复摩挲那方血帕。
烛火下,布料纹理间的凸起竟组成歪斜字迹:\"当心清...\"最后一笔拖得极长,似是笔尖骤然坠落。
恍惚忆起半月前,三小姐塞给我一包金疮药时的低语:\"此药止血奇效,或有大用。\"
如今想来,她袖中藏着的怕不止伤药,还有半卷未说完的警示。
窗外瓦片轻响如猫足踏雪,我吹灭烛火贴墙而立。
阿楚的心跳如擂鼓撞着耳膜,暗处翻窗而入的黑影刚落地,我抄起妆台上的鎏金剪刀刺去,却在触及对方手腕时陡然顿住——那截月白袖口下,系着的正是去年元夜我送他的平安绳,结绳用的朱红丝线已被摩挲得发旧。
\"是我。\"晏辰压低的声线混着夜露寒气,月光勾勒出他手中染血的账册,\"三小姐在查柳家漕运私账,这是她藏在妆台暗格里的证物。\"
我接过账册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一处凸起的指印,墨迹已透入纸背,恍惚又见三小姐当年用沾墨的指尖轻点我眉心,笑说\"这字该这样写\"。
\"柳清婉不会善罢甘休。\"他将血帕与账册收进暗匣,沉水香气混着血腥气拂过我鬓角,\"明日起我调羽林卫...\"
\"不必。\"我打断他,阿楚的身子虽因逞强而发颤,骨血里却涌着不输男子的硬气,\"她要的是我的命,躲进铜墙铁壁也是枉然。\"
夜风掀起窗纱,烛芯爆出灯花的刹那,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觉指尖残留的血腥气与账册墨香绞作团,似是扯开了一张缠满阴谋的网。
次日黄昏,厨房飘来桂花糕混着迷迭香的甜腻气息,我忽的捂住口鼻剧咳。
这混合香味勾着儿时误食毒菌的眩晕感,更让我想起三小姐尸身旁那若有似无的异香。
厨娘王妈擦着手从灶台后转出,腕间银镯叮当声竟与前日柳清婉摔碎茶盏时分毫不差。
我后退半步撞在香料架上,八角桂皮簌簌掉落,底层暗格露出个青瓷瓶,瓶身暗纹在夕照下显出柳家商号的缠枝莲。
瓶塞掀开的瞬间,甜腻香气如软剑封喉。
我眼见阿楚的手松脱瓷瓶,却在意识沉睡前死死攥住——这香与三小姐遇害时的气息分毫不差!
再醒来时,晏辰的银针正探入我喉间,针尖挑起的涎水竟泛着幽蓝。
\"西域'醉生梦死'香,遇热挥发时无色无味。\"他解开我怀中瓷瓶,目光落在我攥着的半片衣角上,那并蒂莲刺绣的针脚,与王妈常穿的月白素裙一模一样。
柴房的寒风卷着草屑,王妈被绑在梁柱上,发间银簪折射着月光。
我举着瓷瓶的手虽冻得发紫,声线却冷得像檐角冰棱:\"三小姐发现你私通柳家,便用这迷香...\"
\"是柳清婉!\"她突然挣得绳索作响,\"她说只要毒杀三小姐,就送我儿子去白鹿洞书院!\"
突然,柴房顶板簌簌落灰,我拽着晏辰滚进阴影时,已听见檐角瓦当轻响——那是柳清婉贴身丫鬟惯用的银尾步摇。
匕首刺入王妈心口的闷响传来时,我扬手掷出瓷瓶。
青瓷碎裂声中,甜腻香气裹着丫鬟的惊呼弥漫开来。
她倒地时怀中掉出的密信上,柳清婉的朱砂私印红得像刚剜出的心血。
我捡起信笺的手指发颤,火漆印下的字迹却清晰如刀刻:\"待沈府内乱,便掘龙脉宝藏...\"
回到闺房时,梳妆镜映出我苍白如纸的脸。
阿楚的指尖抠着镜台边缘,忽的碰落镜匣,底层暗格滑出个檀木盒。
盒中十二张美人图齐齐摊开,每张画上女子的眉眼都与柳清婉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泪痣的位置各不相同。
\"表小姐在寻什么?\"柳清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月白襦裙上的银铃轻晃,恰如勾魂的丧钟。
我转身时撞翻胭脂盒,朱砂泼在美人图上,竟在画上女子嘴角凝作血痕。
她俯身拾画的指尖划过美人泪痣,无名指上那枚缺角翡翠戒指硌在纸页上——戒面缺口与三小姐尸旁的翡翠碎屑严丝合缝。
我忽的嗅到龙涎香,这是她独有的熏香,却曾在三小姐遇害夜的窗棂上残留。
\"三小姐常来此处赏画。\"我故意将木盒推到她面前,阿楚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表姐可知这些画的来历?\"
柳清婉瞳孔骤缩的刹那,腰间银铃突然急响如骤雨。
我条件反射捂耳,却在混乱中瞥见镜中倒影——她身后屏风上,美人图的影子与她身形重叠,恰似画中恶鬼踏影而出。
晏辰破门而入时,柳清婉的剪刀已刺到我面门,我闭眼抓住她手腕,指腹触到皮下一处凸起的疤痕,形状竟与沈府密道的机关暗纹相同。
她发间珠翠散落,后颈露出的朱砂胎记,正与木盒中第七张美人图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搜查她闺房时,床底暗格的日记里记着毛骨悚然的真相:\"第七个替身又死了,父亲说需寻八字全合的女子,方能开祠堂秘库...\"
最后一页写于三小姐遇害当夜,字迹狂乱如血:\"她发现了替身的秘密!绝不能让她活着去报官!\"
我合起日记望向铜镜,忽觉某张美人图上的女子眉眼与我有三分相似,而檀木盒里第十二张画纸仍是空白,纸页边缘似乎还留着待填的生辰八字。
三日后沈府戏台开锣,我缩在后台盯着戏子们惨白的油彩脸,锣鼓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
戏班班主捧着猩红戏服走来,缎面擦过手背时的冰凉触感,让阿楚的身子不受控地发抖。
\"表小姐可愿试戴这凤冠?\"他咧嘴一笑,金牙在烛下泛着诡异的光。
我看清戏服领口的暗褐色血渍,形状与三小姐指甲缝里的布料纤维分毫不差。
恰在此时晏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班主可愿引荐贵班的傀儡戏?\"
幕布后的二十具傀儡排列如仪,每具关节都缠着红绳,绳端系着刻\"柳\"字的铜铃。
我听见细微的齿轮转动声,竟见其中一具傀儡的眼珠在缓缓转动。
班主擦拭傀儡脸颊的油彩,露出与柳清婉相似的眉骨:\"这是新制的机关人偶,能仿生人言动。\"
锣鼓声突然急如密雨,台上傀儡正演着三小姐遇害的场景。
银簪刺入傀儡胸膛时,台下叫好声与记忆中翠儿的尖叫重叠。
我攥紧的掌心忽然黏腻,低头见满手黑色粉末。
\"这是操控傀儡的'牵机粉'。\"晏辰的银针探入粉末即变黑,\"三小姐怕是中了此毒,才如傀儡般任人摆布。\"
后台突然陷入黑暗,我被人拽进怀里,熟悉的沉水香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火把亮起时,班主倒在血泊中,咽喉插着支刻\"柳\"字的弩箭。
他攥着的傀儡线上系着枚翡翠戒指,与柳清婉那枚严丝合缝。
刹那间我忆起三小姐临终口型,分明在说\"傀儡...祠堂...\"
搜查戏班马车暗格时,发现的账簿里记着柳家用傀儡术操控官员的罪证,最后一页血书赫然写着:\"若事败,启备用傀儡。\"
夹层里的画像上,是照着我容貌所绘的眉眼,旁边批注着密密麻麻的穴位图。
城西鸿运赌坊的骰子声撞得人头疼,我躲在晏辰身后,闻着汗臭与脂粉气直犯恶心。
赌坊老板谄笑时袖口露出的刺青,与柳家船队水手的印记如出一辙。
我瞥见后堂门缝闪过的人影,腰间玉佩纹路竟与三小姐生前所佩相同。
晏辰掷骰子的瞬间,我触到桌面凸起的暗纹——那是朵残缺的并蒂莲,与血帕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老板笑容僵住的刹那,袖中滑出的匕首刃上,淬着与\"醉生梦死\"香同源的剧毒。
打斗中我听见后堂密语:\"账本在暗格...柳家护卫已到...\"
我踹开后堂门时,正见黑衣人往火盆里扔账本。
火焰燎到发梢的剧痛中,我抢出半截焦页,上面模糊写着:\"三月十五,漕运三号船,私运西域禁品...\"日期正是三小姐遇害前两日。
夹缝里的纸条画着柳家祠堂地形图,某间偏房用朱砂画了叉。
赌坊外马蹄声如雷,柳家护卫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我贴着墙面感受到地面震动——这是在药铺听惯了马车经过的本能。
晏辰握紧我的手:\"走密道,我断后。\"
密道霉味呛得肺叶生疼,转角蛛网缠住发丝,指尖触到的黏腻液体竟是新鲜血迹。
循着血迹推开石门,强光中只见密室里列着数十具与柳清婉一模一样的傀儡,中央石台上的檀木匣刻满并蒂莲,匣盖上一滴血珠正缓缓滚落。
月夜里的沈府祠堂铜锁泛着冷光,我攥着赌坊得来的钥匙,指尖因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呢喃而发凉。
钥匙插入锁孔的刹那,晏辰按住我的手:\"有机关。\"
我听见齿轮轻转,拽着他急退半步,暗箭擦着耳畔钉入立柱,箭羽上沾着赌坊黑衣人同款香料。
推开祠堂大门,霉味混着檀香中,供桌下暗格露出柳家走私账本,最上面压着张泛黄婚书——男方是晏辰亡父,女方竟是柳清婉之母。
\"这不可能...\"他声音发颤时,我触到账本夹层的密信,火漆印下的字迹令人毛骨悚然:\"待沈柳联姻,即可开启龙脉宝藏,届时天下在握...\"
忽的明白三小姐所言\"祠堂秘密\"——原来沈柳两家早有婚约,而所谓联姻竟是为掘龙脉。
祠堂深处传来机括响动,柳清婉身着嫁衣头戴凤冠走出,珠帘后祭坛上并排放着十二具女尸,个个与她容貌相同,胸口都插着刻并蒂莲的银簪。
\"柳家世代寻觅与我八字相合的女子。\"她抚摸尸身脸颊,指甲划过皮肤的声响如刀刮玻璃,\"三小姐发现了替身的秘密,还想报官?\"
我望见祭坛铜鼎里的药粉灰烬,正是赌坊所见的牵机粉。
晏辰拔剑时,柳清婉拍手启动四壁机关,暗箭如蝗而来。
我在混乱中触到祭坛暗格,里面的《堪舆秘录》扉页有母亲笔迹:\"龙脉钥匙,藏于傀儡眼。\"
刹那间魂灵如遭雷击——当《堪舆秘录》扉页的母亲笔迹触到阿楚和晏辰指尖血迹的瞬间,两股魂灵在沈府祠堂的阴翳里轰然相撞。
那不是寻常的顿悟,而是盘踞彼此肉身许久的残魂突然找到了归位的榫卯,像被磁石吸引的锈针,在时空裂缝里发出刺耳的共鸣。
祠堂四角铜铃齐鸣,铃舌上凝着阿楚辨药的朱砂与晏辰题字的徽墨。
原来如此!
昔时晏辰一缕残魂栖于阿楚肌骨,阿楚一脉芳魂亦附晏辰心窍。
今岁秘录为血灵所启,两缕魂光自躯壳浮漾而出,于祠堂幽光中显形——
晏辰魂影本是墨色凝书卷,沉敛如古卷藏经,此刻却在阿楚识海深处洇开半阙槐香,原是附魂时染了她踏过槐林的习气;
阿楚魂姿携着百草清芬,于他记忆宫阙织就金线密网,将蒙尘的辰光与旧事碎页,皆缝作补阙残卷的锦缎。
祠堂烛芯骤爆灯花如星,明灭间可见阿楚指尖拂过晏辰掌心薄茧,茧纹里似有草药露泽未干;
而他睫羽凝着她潸然清泪,咸涩中混着辨识药草时沾的朝露。
两股魂光腾跃半空交缠成阴阳鱼,墨香与药气绞作沉水香合当归的异馥,卷散了梁间积年霉霭。
忽闻祭坛铜鼎嗡鸣震壁,药粉余烬腾起的青烟中,浮映出往昔性情异变的残片:
他拈笔时竟带了她摩挲叶脉的柔态,她听风时亦有了他勘案辨微的锐敏。
那些曾被误读的乖张,此刻皆化作风中星火,于穹顶缀成宿命星图。
阿楚的指尖忽不受控地抬起,轻划过晏辰眉骨——那原是锁在日记深处的痴念,今被他附魂的躯壳替她圆了夙愿;
与此同时晏辰执住她的皓腕,握力恰合她揉碾药杵的惯常弧度。
两缕魂息如琴弦共振,她念诵的药诀里渗了他的智虑沉凝,他拂笺的指法中藏了她的捻花温柔。
忽有庭外槐枝叩响窗棂,银辉透过雕花窗格,在交叠的魂影间投下并蒂莲的光斑。
细看时,可见他魂核深处嵌着沾了她指温的槐花瓣,她意识隅角的药臼底,沉淀着他朱笔批牍的残墨。
原来那些被岁月漫漶的巧合,皆是彼此魂灵以十年光阴熬煮的魂契,在今夕凝成宿命的长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