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片梧桐叶落在青石板上时,我终于敢试着拄着拐杖出门了。春桃怕我摔着,半步不离地跟着,可我的眼睛却总往街角的医馆瞟——阿梨说今日要去后山采草药,这会儿该背着竹篓回来了吧?
转过照壁时,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争执声。拐角处的老槐树下,阿梨的竹篓翻倒在地,晒干的车前子和蒲公英撒了一地,几个穿灰衣的小厮正围着她,为首的正是庶弟身边的狗腿子王三,手里攥着她的药锄,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小医女,听说你上次帮了大少爷?怎么,嫌我们三公子给的银子少?”
我攥紧了拐杖,指节捏得发白。阿梨后退半步,后背抵着槐树,马尾辫被风吹得乱翘,却还梗着脖子瞪人:“我只给病人看病,不分什么公子不公子!药锄还给我!”
“还给你?”王三晃了晃药锄,木柄上她亲手刻的小药锄图案在阳光下闪了闪,“除非你替我们三公子办件事——去大少爷房里偷份账本,不然啊,这药锄……”他突然松手,药锄“哐当”掉进旁边的泥沟里,沾了满身的烂泥。
阿梨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看见她指尖在发抖,却还是蹲下身去捡草药,蒲公英绒毛沾在她发间,像落了场无声的雪。王三抬脚要踩她手,我脑子一热,踉跄着冲过去,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惊得小厮们回头望来。
“你们在做什么?”我强撑着站直,声音却比平时抖得厉害——不是害怕,是气得。庶弟针对我也就罢了,居然敢欺负她?
王三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堆起笑:“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我们就是跟小医女开个玩笑……”
“玩笑?”我盯着泥沟里的药锄,看见阿梨偷偷把沾了泥的草药往怀里塞,指尖还蹭着刚才捡草时的土灰,“她的药,我全买了。”
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大概是跑得太急,扯动了还没好全的嗓子。春桃慌忙扶住我,我却弯腰捡起竹篓,把散落的草药往里装——车前子沾了泥,蒲公英缺了半边绒毛,可我知道,这每一根草,都是阿梨蹲在墙根下晒了整整三天的。
“大少爷何必跟个小医女较真?”王三赔着笑,却往阿梨那边瞥了眼,“您身子弱,还是回府歇着吧,别被脏东西沾了晦气……”
“脏东西?”我忽然抬头,盯着他发颤的眼皮,“本少爷的东西,轮得到你们说脏?”说着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临走前留给我的,羊脂玉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小厮们看见的瞬间,脸色都白了几分。
阿梨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子,指尖还沾着草药的汁液,在我青缎袖口染出块浅绿的印子:“别跟他们置气,药锄……我再做一把就是了。”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股子倔强,像她晒在竹架上的薄荷,哪怕被风吹歪了,也会重新挺直腰杆。
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给我送蜜饯时,字条上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明明自己被欺负了,还在担心我会不会生气。喉头忽然发紧,我把竹篓塞给春桃,蹲下身捡起泥沟里的药锄——木柄上的小药锄图案被泥盖住了,我掏出帕子细细擦着,听见阿梨在旁边轻轻吸气:“别擦了,脏……”
“不脏。”我抬头看她,见她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捡草时的绒毛,“你的东西,从来都不脏。”
王三大概是看出我动了真怒,带着小厮们匆匆告了退,鞋底碾过地上的蒲公英,把绒毛踩进了青石板缝里。阿梨蹲在我身边,忽然塞给我颗蜜饯:“甜的,吃完不发抖。”
原来她早就看出我在硬撑。这具身子到底还是太弱了,刚才跑过来时用了全力,此刻膝盖正发着软,只能借着擦药锄的动作往下蹲。我接过蜜饯含进嘴里,陈皮的甜混着她指尖的草药香,忽然觉得,哪怕腿软得站不住,只要能护着她,就值得。
“干嘛这么傻?”她忽然伸手替我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我额角的细汗,“你身子还没好呢,万一摔了……”话没说完就红了脸,慌忙缩回手去捡竹篓,“走啦,回你房里给你换药——刚才跑那么急,伤口肯定裂开了。”
回府的路上,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我,生怕我摔了。竹篓在她肩上晃啊晃,里头的草药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唱一首轻轻的歌。路过糕点铺时,她忽然停住脚,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你等会儿,我给你买块茯苓糕。”
看着她蹦跳着跑进铺子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穿越前的自己——那个在酒吧里挥金如土却孤单到麻木的废柴。可现在,有人会因为我喜欢甜的,特意绕路买糕点;会在我撑不住时,塞给我一颗蜜饯;会在我护着她时,反过来担心我有没有受伤。
回到房里,她果然发现了我袖口的血迹——刚才捡药锄时,不小心蹭到了墙上的钉子。“笨死了。”她嘟囔着拆开我手腕的纱布,指尖碰到伤口时却格外轻,“都说了让你别硬撑,你偏要……”话没说完,就低头往伤口上敷药,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药膏是新捣的,混着薄荷和金疮药的味道,凉丝丝的却不疼。我盯着她发顶的小揪揪,看她用红绳重新给我缠纱布,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阿梨,你刻在药锄上的小图案,是自己画的吗?”
她手一抖,红绳差点松开:“嗯……随便刻着玩的。”
“很好看。”我晃了晃手腕,蝴蝶结在阳光下飘了飘,“就像你画的字条,还有缝的香囊,都很好看。”
她的耳朵尖慢慢红了,像沾了晨露的芍药,连声音都跟着软了下来:“傻子,好看有什么用……”话没说完,就被窗外的风声盖了过去。我看见她偷偷把沾了泥的药锄放在窗台上,对着阳光擦了又擦,木柄上的小药锄图案渐渐露出了轮廓,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名家的画都让我喜欢。
暮色渐浓时,春桃端着晚膳进来,看见我手腕上的红绳蝴蝶结,忍不住笑出声:“阿梨姑娘手真巧,这蝴蝶结打得比绣娘还好。”
我摸着腕间的红绳,想起阿梨低头缠纱布时,发辫扫过我手背的触感。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打在窗台上的药锄上,发出“啪嗒”一声响。阿梨正蹲在墙根下晒今天捡的草药,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的窗纸上,像幅会动的画。
忽然很想告诉她,其实我一点都不傻。我知道她塞给我的蜜饯,是省了自己买头绳的钱;知道她画的字条,每次都要在草稿纸上练三遍才敢给我;知道她刚才面对小厮时,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挡在我身前,像只护崽的小兽。
就像此刻窗台上的药锄,哪怕沾了泥,刻痕歪扭,却比任何珍宝都让我觉得珍贵——因为那是她的东西,是她用心刻出来的、带着她温度的东西。
夜风掀起纱帐,带来股淡淡的草药香。我望着阿梨在墙那边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事,大概就是遇见一个人,让你哪怕拖着病弱的身子,也想拼命护她周全,而她却在你护她时,悄悄把自己的温柔,塞进你生命里的每个缝隙,让那些曾经灰暗的日子,渐渐染上了甜美的颜色。
就像她给我的蜜饯,就像她刻的小药锄,就像此刻落在我腕间的红绳——原来喜欢,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奔赴,而是两个笨拙的人,互相揣着糖,慢慢靠近,把彼此的世界,都变成了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