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十年四月廿一,辰时三刻。
龙江知府衙门议事厅内。
檀木长案上晨光斜照,淡金色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碎落席间,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映得神色如鬼魅般阴晴不定。
蒋知府端坐在主位。
他手指叩击着鎏金螭纹扶手,阴沉目光扫过厅中众人。
空气里凝滞的凝重仿若实质,能拧出墨色的焦虑。
黄同知肥硕身躯前倾。
圆脸上褶皱渗着汗珠,压低声音时,双下巴跟着颤动。
“大人,卑职昨日多方探查。”
“城西早市骚乱、货栈对峙,还有青石桥截杀夫人这几桩事儿,背后极有可能是玄阴教在捣鬼!”
“您想啊,那刺客血里掺着龟息返魂散,这手段可不就是玄阴教的惯用伎俩?”
“他们向来神出鬼没,专挑咱们软肋下刀!”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袖角蹭过胸前金蟾补子,金线在晨光下刺得人眼疼。
吴通判折扇轻摇。
扇面上山水图忽明忽暗,眉头却拧成死结。
“不管幕后黑手是不是玄阴教,这一连串的动作摆明了是要转移咱们的注意力!”
“州牧之子明日就来参加花船争魁,他们挑这时候闹事,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眼。”
“想趁咱们手忙脚乱的时候,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此刻正躲在暗处,看咱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呢!”
说罢,他握紧扇骨,翡翠扇坠撞出清脆声响,在寂静厅内格外刺耳。
蒋知府眯起眼睛,喉结滚动咽下浊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案上茶盏跳起半寸。
“正是如此!他们越是想让咱们往别处使劲儿,咱们偏不遂他们的意!”
“传令下去,表面上放松北码头的检查,把大部分捕快都调到花船争魁的活动现场。”
“摆出一副全力维护盛会的架势。但暗地里,在北码头布置重兵,来个守株待兔。”
“我倒要看看,是哪路宵小敢在龙江府的地盘上撒野!我就不信了,还治不了这些藏头露尾的家伙!”
他眼中寒芒闪烁,仿佛已看到敌人落入陷阱的模样。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反应过来。
梁应星率先拱手称赞,眼中满是敬佩,胡须微微颤动。
“大人英明!这一招声东击西,实在是高!”
“那些跳梁小丑,肯定想不到咱们早有防备!就像给他们设了个大大的陷阱,就等着他们往里跳呢!”
周文远捋着山羊胡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有大人坐镇,何愁破不了这局!此番定能将幕后黑手一网打尽!”
黄同知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肥厚手掌重重拍在案上,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嗡嗡作响。
“大人这谋略,简直是神算子在世!卑职对大人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有大人指挥,咱们龙江府必定固若金汤!”
蒋知府听着众人的奉承,仿若千年寒冰的面庞终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挤出一丝笑意。
他微微颔首:“就这样吧,下去后务必将各自的任务落实到位,莫要出了差错。”
“待此事了结,本府定不会亏待各位!”
众人齐声应诺,退出厅外时,脚步声在回廊里回响。
惊起梁间栖息的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
靖安十年四月廿一,午时,骄阳炙烤北码头,吆喝声、桨声嘈杂。
蒋知府身着簇新官服,与衙役来回踱步,金线绣纹在烈日下刺眼,难掩他额角豆大汗珠滚落,目光频频扫向江面。
一艘金碧辉煌的大船靠岸,船头龙头衔着金龙珠,流光映水。
州牧之子萧逸尘执白玉折扇率先登岸,扇面墨竹栩栩如生;都尉之子陆明轩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腰间玉佩轻晃;周子文温润含笑,衣袂间兰草香隐约可闻。
蒋知府立即堆笑作揖,腰几乎贴地:“三位公子舟车劳顿,本官恭候多时了!”
萧逸尘还礼时扇风带凉:“蒋知府客气,此番还望多多关照。”
“荣幸之至!龙江阁已备下接风宴,诸位请 ——” 蒋知府谦卑侧身引路,众人踏石板路前行,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龙江阁内,雕梁画栋。
鎏金窗牖透贵宾间映得明亮而温暖。
墙上的水墨屏风绘着山水,云雾缭绕间,几叶扁舟在江上摇曳,仿若活物。
檀香与酒菜香气交织萦绕,一桌珍馐美馔香气四溢,精致的菜肴摆成各种造型,让人垂涎欲滴。
众人围坐,酒过三巡,厅内气氛愈发活络。
王巡检趁着添酒的间隙,凑到吴通判身侧,压低声音道。
“吴大人可听说了?饮碧居新来的翠玉姑娘,把那些文人雅士迷得七荤八素,连城西李员外都天天往那儿跑。”
“听说她那手琵琶,弹得比仙乐还好听,镜湖帮的林渊在她房里耗了三个时辰,出来时连腰牌都挂反了。”
吴通判折扇轻点掌心,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早有耳闻,听说那翠玉不仅生得貌美,更擅‘水袖拂尘’绝技,能在三尺内隔空灭烛,端的是才色双绝”
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正巧被周子文瞥见。
周子文转动着手中酒杯,忽然轻笑出声。
“方才听两位大人私语,莫不是在聊饮碧居的翠玉姑娘?”
他这一问,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
萧逸尘摇着折扇,好奇道。
“哦?萧某初来贵地,还未听闻,不知这翠玉姑娘是何许人也?”
陆明轩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周子文。
蒋知府轻咳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闪过一丝不自然,杯沿在他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不过是风月场所的人物,本官哪有闲工夫关注这些。”
陆明轩打趣道。
“蒋知府这话可就见外了,听周兄所言,这翠玉姑娘才情出众。”
“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不少文人雅士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黄同知听着众人谈论翠玉,心想翠玉有多深,我不比你们清楚,脸上却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二位公子,花船争魁盛会在即,咱们还是多聊聊这正经事儿,别被这些风月之事扰了心神。”
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擦不掉鬓角的紧张。
周子文见状,轻笑一声打圆场。
“黄大人说得是,不过这翠玉姑娘的传闻确实有趣,就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萧兄,依你看,今晚的花魁之争,哪位姑娘最有胜算?”
“我听说这次花魁候选人可都是咱们龙江府青楼里的顶尖人物。”
“像翠玉姑娘,大家都传她琵琶弹得妙,还有那镜湖舫的红绡,听说她舞姿曼妙,能在水面上翩翩起舞,水花都不溅起一点。”
“还有留香阁的婉娘,一手古筝弹得出神入化,能让人听了如痴如醉。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抉择啊。”
这一问,瞬间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开始讨论起花魁候选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萧逸尘笑着说:“听周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愈发期待了。”
“依我看,翠玉姑娘既有才情,又擅那‘水袖拂尘’的绝技,说不定真能拔得头筹。”
陆明轩却摇摇头。
“我倒觉得红绡姑娘的水上舞更具看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蒋知府在一旁听着,微微皱眉,心中暗自思忖这些青楼女子背后是否也有势力在操纵,别又和最近的乱局扯上关系。
而黄同知却还在暗自揣测,众人提起翠玉,究竟是无心之谈,还是另有深意。
龙江府的风云也在这推杯换盏间,愈发诡谲难测。
当镜湖之上花船初启时,镜湖帮的堂口正被夜色浸透。
猩红灯笼在檐下摇晃,将陈玄霜玄色劲装染得愈发暗沉。
他单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烛火摇曳的阴影,直逼林渊。
“和玄阴教都接洽好了吗?”
林渊折扇轻叩掌心,笑意直达眼底。
“万事俱备。”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作响,惊得梁上栖息的蝙蝠扑棱棱乱飞。
两人同时噤声。
陈玄霜的指节捏得刀柄微颤,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林渊的瞳孔在暗处微微收缩,仿若捕食的野兽。
门外竹林沙沙作响,似有万千密语。
却再无人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酉时五刻,镜湖之上,百舸争流。
三十六艘花船披红挂彩,宫灯如繁星坠湖,船头神女像鬓间夜明珠随波摇曳,碎光漫洒镜湖,染得湖水流光溢彩。
蒋知府身着绯色官袍端坐主船,矜持微笑着向两岸挥手,笑容僵硬如石刻,嘴角几乎抽筋。
黄同知官服紧绷裹着圆肚,手帕不停擦拭额汗,赔笑时声音发颤。
吴通判摇着翡翠折扇倚在船舷,面上故作潇洒,目光却警惕扫视四周。
一众官员簇拥左右,虽表面风光,心底都清楚 —— 这平静下暗潮翻涌。
“开船!”
随着蒋知府一声令下,锣鼓喧天而起。
花船缓缓驶出镜湖,沿着河道穿城而过。
沈默与赵虎立在青石桥上,赵虎兴奋得直搓手。
“嘿!这花船比去年见着的还气派!”
沈默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却一刻也没放松,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一头警觉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两岸百姓摩肩接踵,孩童骑在大人肩头欢呼,文人墨客临江赋诗,小贩挎着竹篮叫卖糖画、桂花糕,此起彼伏的声响撞碎在夜色里。
花船上歌姬舞女轻纱翻飞,琵琶与笛声漫过水面,和岸上的烟火气搅成一片沸腾的欢乐海洋。
而这漩涡中央,龙江府的夜空正无声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 没人知道,这盛世欢歌能持续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