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神策府之行后,彦卿便成了那方弥漫着苦涩剑兰香气的小院里,除景元之外唯一的常客。
少年似乎找到了与这懵懂小家伙相处的独特方式——无需刻意找些孩童话题,也无需绞尽脑汁去逗乐。
当不知该说什么时,彦卿便会在院中那片开阔的青石地上,拔剑出鞘。
那柄秋水般澄澈的长剑甫一离鞘,少年周身的气质便陡然一变。
琥珀色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锁定着无形的目标,先前在云归程面前那点生涩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天才剑士的纯粹锋芒与无匹专注。
他身姿挺拔如初生的劲竹,每一块肌肉都在蓝色劲装下绷紧,蓄满力量。
起手、刺击、格挡、回旋、腾跃……剑光如惊鸿游龙,在午后的阳光里划出一道道凌厉而璀璨的轨迹。
剑气破空,发出清越的嗡鸣,时而迅疾如电,带起呼啸风声;时而凝滞如山,酝酿着雷霆一击。
少年意气在此刻展露无遗,每一剑都带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锐气,带着对自身天赋的绝对自信,更带着对那遥不可及“剑首”之位的灼热渴望。
他整个人仿佛与剑融为一体,成为一道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剑光。
云归程安静地坐在回廊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场中那道矫健的身影。
他看不懂那些精妙繁复的剑招,也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武学至理。
但彦卿哥哥舞剑时的样子,像一颗全力燃烧的小太阳,那种纯粹的、一往无前的力量感,像最原始的风暴,冲击着他空茫的感官。
剑光在他清澈的眼底流转,映照出少年蓬勃的生命力。
小家伙看得有些呆了,小嘴微微张着,连手里捏着的半块松子糖都忘了放进嘴里。
直到最后一式收剑。
剑尖轻点地面,发出“铮”的一声清响,所有凌厉的气势瞬间敛入鞘中,如同百川归海。
彦卿收剑站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呼吸略显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他抬手随意抹了一把额汗,转身走向回廊,琥珀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散的剑意锐光,如同打磨过的琉璃,熠熠生辉。
他走到云归程面前,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汗水浸润过的飞扬神采,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如何?小归程,哥哥练得怎么样?”
那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是对自身剑道天赋的笃信。
云归程仰着小脸,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彦卿哥哥。
剑光虽已敛去,但那剑锋过处的凛冽气息,那少年身上喷薄而出的锐意,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激荡着他的感知。
小家伙小小的眉头无意识地蹙了起来,像在努力捕捉一种极其模糊、却又挥之不去的直觉。
他不懂剑,说不出那些高深的剑理术语。
可就在刚才,当那剑光最盛、气势最烈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悄爬上了他的心头
——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像拉满到极限的强弩,带着一种……
一种随时可能断裂的危险预兆。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在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曾无数次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是哪里呢?
他茫然地眨着眼。
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的迷雾。
但那种感觉是如此清晰:彦卿哥哥的剑,像工造司那些高大威猛、挥动起来声势惊人的金人。
金光闪闪,力大势沉,每一击都带着开山裂石的气势,看上去厉害极了。
可是……可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小家伙努力地想着,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对了!
少了一点像将军那样走路时无声无息的沉稳。
少了一点像院子里那丛剑兰一样,明明枝叶细长却能在风雨里挺立不折的柔韧内敛。
“像……”
云归程终于小声地开了口,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和迟疑,他努力地组织着有限的词汇,小手还比划着
“像金人……好厉害……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
“笨笨的……声音也好大……好像……好像……”
他憋红了小脸,最终也没能说出“过刚易折”这样的词,只是伸出小手,做了一个“砰”地一下散开的动作,小脸上满是认真
“会这样?”
彦卿脸上的自信笑容微微一滞。
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
金人?笨重?声势大?
他下意识地就想反驳,他追求的就是这极致凌厉、无坚不摧的剑势啊!这难道不是剑道至强的体现吗?
可就在这瞬间,将军那无数次在指点他剑术时,带着温和笑意却又语重心长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彦卿,你的剑,锋芒太露,锐气过盛。剑道如水,至柔方能至刚。一味追求刚猛凌厉,如同绷紧的弦,易折啊……”
将军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却总能精准地刺中他剑法中最核心的症结。
眼前这孩子懵懂的话语,竟与将军的点评,在某个奇妙的点上不谋而合!
彦卿眼中的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索。
他没有因为被一个懵懂孩童评价而恼怒,反而认真地咀嚼着云归程那充满童稚想象的比喻。
金人……笨重……声势大……会“砰”地散开……这看似幼稚的形容,却像一把奇特的钥匙,意外地撬动了他心中某个一直未曾真正理解的关窍。
他以往总觉得将军的话太过玄奥,追求“柔”岂不是弱了剑的锋锐?
可此刻,听着小归程这稚气的比喻,再回想自己刚才练剑时那种全力爆发后隐隐的滞涩感,一丝明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笨笨的……声音大……”
彦卿低声重复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不再多言,再次走到庭院中央,深吸一口气,重新拔剑出鞘。
这一次,他的起手式明显不同了。
不再是追求极致的速度和力量爆发,剑光流转间,少了几分张扬外放的锐气,多了一丝内敛的沉凝。
他的身形步法依旧迅捷,但每一次移动、每一次挥剑,都仿佛在无形的泥沼中穿行,带起的气流不再呼啸,而是变得沉缓粘稠。
剑招之间的衔接不再是刚猛的冲击,而是尝试着加入了一些细微的转折、圆融的牵引。
他努力控制着剑势,试图将那股沛然的锐气含而不露,如同将奔涌的江河纳入更加深邃、更加宽广的河道。
他练得极其投入,甚至有些忘我。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他清俊的下颌滴落。
每一次调整剑势,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心神的巨大消耗,这比他往日全力挥洒剑光要艰难十倍。
但他咬着牙,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