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封密函的手在发抖,驿站信纸上的墨字被体温洇开一道浅痕,像道裂开的伤口。\"书院有变\"四个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映得帐中挂着的地图都在摇晃——那是我亲手标注的十五处女子书院位置,此刻每道红圈都刺得眼睛生疼。
\"晴雪。\"我唤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铜器。
帐外巡夜的号角刚落,她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芯\"噼啪\"爆响。
她发辫上的银铃铛还挂着霜,见我站起,忙伸手扶:\"姑娘?
您这两日咳得厉害,大夫说...\"
\"备马。\"我打断她,将密函塞进她掌心,\"现在就走。\"袖中平安符的针脚扎着腕骨,那是她连夜绣的,说\"雁门关风大,贴着心口暖\"。
可此刻心口烧得厉害,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她低头看信,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蝶:\"可张千总说匈奴余部还在三十里外...姑娘,您身子受不住连夜奔袭的!\"
我扯过披风往身上裹,青铜护甲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
案头堆着的捷报被风掀开,黑水河焚粮的战报飘到脚边——那是书院女学生算出的匈奴运粮路线。
若书院倒了,这些刚学会看舆图、算军粮的手,怕是要重新握起绣花针。
\"我必须回去。\"我盯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那是今早替她梳辫时没压平的,\"你留下,守好军帐。\"
她突然拽住我披风角,指节发白:\"您前日咳血帕子我收着,大夫说再动真气怕是要...\"
\"啪!\"
胸口突然炸开一团剧痛,比去年箭伤还狠十倍。
我踉跄撞在案上,茶盏\"哐当\"落地,碎片扎进脚背也不觉得疼。
眼前先是一片金星,接着黑幕像浸了水的棉絮般压下来,恍惚间听见晴雪尖叫,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像隔了层毛玻璃。
再睁眼时,我正跪在一片雾里。
雾气是冷的,沾在睫毛上凝成水珠,顺着鼻梁滚进嘴里,带着股陈年老酒的酸苦——这味道太熟悉了。
我抬头,看见云端立着位仙子,月白宫装绣着缠枝莲,发间金步摇垂着九颗夜明珠,每颗都映着我苍白的脸。
\"警幻仙子。\"我喉咙发紧。
上回见她是刚穿来时,她站在\"太虚幻境\"石牌下,说\"此身是客,莫要贪念\"。
可如今石牌碎了,她脚下的云也在翻涌,像要把人吞进去。
\"林绛珠。\"她声音像冰锥子,\"你已透支天机之力三百七十六次,阳寿折损三载。\"她抬手,掌心浮起团幽蓝光芒,正是我用了四年的\"时空回溯\"——每次犯错,它会带我回到当日卯时,让我重新选。
我膝盖压着碎石子,疼得发麻:\"求仙子收回成命!
书院刚立起十二所,北静王的女官折子才递到养心殿,若没了回溯之力,那些被我改过的错...会全翻回来的。\"
\"凡人妄图逆改因果。\"她指尖轻弹,蓝光化作星子消散,\"你可知每用一次回溯,便有一条本应消亡的因果线强行存续?
荣国府该败,金陵十二钗该散,你偏要拿命去堵。\"
雾里传来\"咔嚓\"声,像老槐树被雷劈裂。
我仰头看她,发间银簪坠子撞在额角,那是探春送的,刻着\"破局\"二字。\"仙子说的'该',不过是你们定的规矩!\"我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渗出血,\"当年我娘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女儿家的命,不该困在绣楼里';去年冬月,书院第一个女学生跪在雪地里说'我想认字,想给战死的哥哥写碑'——这些'不该',凭什么要她们受着?\"
警幻的眉峰动了动,步摇上的珠子突然暗了两颗。
她身后的雾开始翻涌,像煮沸的浆糊,有碎片簌簌往下掉:是我改过的画面——迎春没被中山狼打死,在书院教算术;香菱没被夏金桂折磨,在画舫里卖自己的画;还有晴雪,昨日她举着腰刀守院门时,眼里的光比月亮还亮。
\"幻境要塌了。\"警幻突然说,声音里没了方才的冷硬,\"你的执念太强,连太虚幻境都容不下。\"
我踉跄两步,扶着块突然出现的青石板。
石板上刻着\"薄命司\"三个字,被我掌心的血染红了。
眼前又开始发黑,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从雾里走出来——穿月白小袄,眉尖锁着愁,正是前世没穿越时的林黛玉。
\"为什么要醒?\"她伸手摸我的脸,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梦里多好,不用查账,不用调兵,不用被人骂'不守妇道'。\"她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和我的血混在一起,\"我在太虚幻境等了你四年,你偏要回去受那些苦...\"
我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前世的她常年握笔,掌心有层薄茧;现在的我握过算盘、兵符、断案的朱笔,茧子更厚。\"因为梦该由我们自己写。\"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看,这里跳得多响?
不是为了贾府,不是为了宝玉,是为了那些在绣楼里扒着窗看月亮的姑娘,她们也该有笔,有纸,有自己的月亮。\"
她的眼泪突然止住了。
我们的手交叠着按在心口,记忆像潮水涌进来——前世我病死在潇湘馆,听见丫鬟说\"林姑娘到底是薄命\";今生我在书院门口被人泼脏水,探春举着扫帚替我挡,说\"脏水该泼在老古董身上\";还有晴雪第一次算对账时,扑进我怀里哭,说\"原来我也能算清\"。
\"我要活着。\"我和她同时开口。
她的身影慢慢融进我身体里,像春雪化进泥土。
雾里的碎片突然开始往上飘——迎春的算术本,香菱的画,晴雪的枣泥酥,还有书院门口那块\"男女同校\"的匾。
警幻的身影突然模糊了,她身后的\"太虚幻境\"石牌重新凝出轮廓,却多了道裂痕。
我听见她的叹息,像风吹过千年古松:\"若你执意执念...\"声音被雾揉碎了,最后几个字飘进我耳朵里,\"便用一生换一世吧。\"
雾开始消散,我看见脚下出现条路,路边开着我从未见过的花,红得像书院姑娘们的胭脂。
远处传来铃铛声,是晴雪的银铃铛,混着巡夜的号角,还有...书院里朗朗的读书声?
我低头,发现掌心还攥着半块枣泥酥,是晴雪今早塞给我的。
酥皮碎了些,却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幻境深处,警幻仙子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她凝视着融合后的我,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卷泛黄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声音低沉得像深潭里的气泡:\"你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