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玄色大氅坐在马背上,指尖触到鞍鞯上结的薄霜。
雁门关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比京城腊月的刀子更利三分。
张千总勒马在前,铜铃震碎了晨雾:\"林姑娘,到了。\"
城楼上\"雁门雄关\"四个大字被朝霞染得血红,守将李文昭倚着雉堞往下看,玄甲在晨光里泛冷光。
他腰悬的虎头牌撞在城砖上,\"当啷\"一声:\"京里来的贵人?
我当是哪位,原是个女娃娃。\"
我翻身下马,皮靴碾过冻硬的黄土。
身后三十个护卫刚要列队,被我用眼神止住——李文昭要的是下马威,我若摆谱,倒落了下乘。\"将军可知,三日前寅时,有两批军粮出了阳方口?\"我仰头看他,\"本该送往前营的粟米,现在怕在匈奴人的灶锅里煮着。\"
李文昭的手猛地攥住腰间剑柄,玄甲鳞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身后的亲卫唰地抽出半口刀,刀光映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如何得知?\"
\"将军且看。\"我从怀中取出半张烧焦的信笺,是前日在驿站废墟里翻到的。
火漆印还剩半截\"镇北\"二字——镇北军是李文昭的旧部。
他瞳孔骤缩,玄甲下的喉结动了动,终于挥手:\"开城门。\"
巳时三刻,雁门关的议事厅飘着陈茶的苦香。
县令王本立捏着茶盏的手直抖,盏沿的豁口划得他指腹渗血:\"林姑娘说笑了,这粮册...这粮册分明...\"
\"分明什么?\"我将抄好的账目拍在案上。
纸页边缘被我翻得卷了毛,是昨夜在马车上就着灯笼抄的。\"去年十月初八,朔州运来的三千石粳米,记的是'军粮';可前营回执写的是'杂豆'。\"我指尖点在\"杂豆\"二字上,\"粳米与杂豆的差价,够买二十车盐。\"
军需官周满仓的汗顺着后颈流进衣领,靛青官服湿了半片。
他突然拍案:\"无凭无据!
你个外乡女子懂什么粮务?\"
\"我不懂。\"我转头看向门口,\"但晴雪懂。\"
门帘一掀,晴雪抱着一摞账册进来。
她今日穿了月白比甲,发辫用红绳扎得利落,腕上还系着我昨日给的铜铃铛——走一步\"叮\"一声,倒比敲惊堂木还管用。
她把账册往桌上一放,墨香混着少女的脂粉气散开:\"周大人,去年腊月廿三,您批了笔'马草钱',可当日马厩的马草入库单是我抄的。\"她翻开最上面一本,\"您看,这墨迹比入库单深半分,是后填的数字吧?\"
周满仓的膝盖一弯,差点栽倒在案上。
李文昭凑过来看,玄甲蹭得账册沙沙响:\"当真?\"
\"将军若不信,不妨让属下去查。\"晴雪指尖划过另一本账,\"这处'修补城墙'的银钱,与工部去年发的物料单对不上。\"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我阿娘教过我,算钱要像数米,少一粒都能硌牙。\"
李文昭突然大笑,震得房梁落灰:\"好个像数米!\"他抽出腰间令箭拍在桌上,\"周满仓,王本立,你们跟我去大牢里数米!\"两个官儿被拖出去时,王本立的官帽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帽里绣着朵褪色的牡丹——倒像极了京城那些想贪又怕的老爷们。
未时的日头晒得人脊梁发热。
我跟着李文昭登上烽火台,脚下的官道像条灰蛇盘在山间。\"林姑娘看这山口如何?\"他指着东南方的峡谷,\"我们每日派两队巡逻。\"
我眯眼望过去,山壁上的灌木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将军可注意过车辙?\"我蹲下身,指尖沿着地上的痕迹划,\"深的是粮车,浅的是空车。\"我指向峡谷转弯处,\"这里灌木太密,空车能过,粮车要减速。\"我摸出随身的炭笔,在烟盒纸上画:\"若在这儿设个暗桩,再派五个人藏在对面山包——\"
\"好!\"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喝。
我回头,见个穿绯色官服的老者站在台阶上,腰间玉牌刻着\"帅\"字。
李文昭立刻抱拳:\"大帅!\"
原来这就是北疆主帅陈宏远。
他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画的图看了半日,突然用指节敲了敲纸:\"姑娘这图,比我参谋部的还细。\"他转头对李文昭道,\"按林姑娘说的改,再加两队夜巡。\"
李文昭应了,转身时玄甲撞得烽火台栏杆哐当响。
陈宏远却没走,他盯着我腰间的双鱼佩看:\"这玉佩...像我当年在扬州见过的。\"
\"是林家祖传的。\"我按住玉佩,清辉二字硌着掌心。
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拍了拍我肩膀:\"姑娘若不嫌弃,明日随我去前营看看?\"
傍晚回驿站时,晴雪的小辫散了一半,发梢沾着草屑。
她抱着一摞奏报冲进我房里,铜铃铛响得像雀儿闹林:\"姑娘!
你看这个!\"她翻开最上面一本,\"肃州来的报,说黑水河畔有牧民看见'运盐队'——可黑水河哪来的盐?\"
我凑过去看,墨迹有些晕,像是被露水浸过。\"盐车?\"我突然想起百年前的回溯里,匈奴人用盐车运粮。\"快!\"我抓过笔在纸上写,\"飞骑报朝廷,就说匈奴粮草囤在黑水河畔,夜袭最宜!\"
晴雪的手按在我写的纸上,铃铛蹭着我的手背:\"姑娘,这样...算我们女子定的计策么?\"
我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把信塞进蜡封的竹筒里。
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像极了京城书院里那些姑娘们翻书的声音。\"算。\"我把竹筒递给等在门口的张千总,\"告诉驿卒,八百里加急。\"
深夜,我靠在炕上翻今天的笔记。
烛火忽明忽暗,把账册上的数字映得忽大忽小。
忽然,窗棂\"咔\"地响了一声——是夜巡的士兵。
我拉开窗,寒风卷进张折成燕形的纸,落在我膝头。
蜡封是熟悉的海棠印——是京城书院的暗记。
我捏着纸角展开,墨迹未干:\"书院有内鬼,勾结保守派,欲劾女子参政。\"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纸上,烧出个小黑洞。
我望着窗外的星子,把纸塞进炭盆。
火光里,我摸到袖中晴雪塞的平安符——是她用红线绣的\"平安\"二字,针脚歪歪扭扭。
晨光该快到了。
我摸了摸额头,时空回溯的能力在血管里发烫。
等天一亮...我盯着炭盆里未燃尽的纸灰,手指轻轻按在太阳穴上。
(晨光初现,窗纸泛白时,我捏着那封密信的残页,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昨夜的对话在耳边回放:李文昭的冷笑、周满仓的汗、晴雪发亮的眼睛...)
\"叮\"的一声,像玉簪坠地。
我猛地睁开眼,额角沁着细汗——又回到了辰时,雁门关外的风正卷着沙粒打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