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指节抵在眼皮上的温度弄醒的。
睫毛像沾了晨露的蛛丝,轻轻颤了颤,就触到一片滚烫。
\"林妹妹?\"
这声唤得极轻,像怕震碎了什么。
我缓缓睁眼,入目是宝玉的脸。
他眼眶红得像浸过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连鬓角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成了一绺绺的。
我动了动手指,发现他正攥着我的手,掌心的热度几乎要透过皮肤烧进骨头里。
\"你终于醒了。\"他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动,\"我守了你七日七夜,太医说你脉象时断时续......\"话没说完就哽住,低头用鼻尖蹭我手背,像小时候那只总往我裙角钻的雪团儿猫。
我喉咙发紧,试着扯出个笑:\"那你可亏了。\"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我不过睡了场长觉,倒让宝二奶奶心疼成这样。\"
他猛地抬头,眼底的泪珠子晃了晃,到底没掉下来。\"林妹妹......\"他把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胡茬扎得我发痒,\"我愿为你死十次,也换不来你半点平安。\"
我望着他眼下青黑的阴影,忽然想起前日在梦里,他衣襟上那片暗褐的墨渍。
那时他替我抄《女戒》,砚台翻了也顾不上擦,只忙着把洒了墨的纸页藏在袖底,说什么\"这劳什子书,我替你抄完便是,你且歇着\"。
如今他的脸近在咫尺,连眉峰上那道被我用眉笔点过的红痕都清晰可见。
我抬不起手,只能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那你就好好活着,替我看这个新世界。\"
他突然俯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呼吸交缠间,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药罐里煎了七日的苦艾味。\"好,我活着。\"他低低应,\"等你好起来,我们去看新修的织坊,看西北商队运来的羊毛,看......\"
\"姑娘!\"紫鹃的声音撞开帘子,\"太医院的王大人来了!\"
宝玉慌忙坐直,手却仍攥着我不肯放。
王太医搭脉时他就凑在旁边,连我脉搏跳快半下都要追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直到王太医说\"元气大伤,需得将养月余\",他才松了口气,又立刻转头吩咐紫鹃:\"把前日张记药铺送来的野山参取两支,炖了给姑娘补着。\"
紫鹃抿着嘴笑:\"宝二爷比我们还细心,早把药材单子列好了,连每日几钱几两都标得清楚。\"
我望着他耳尖泛红的模样,喉咙里的涩意散了些。
窗外的阳光正漫进来,在他发顶镀了层金边。
这场景像极了那年春末,他蹲在沁芳闸边替我葬花,白衫上沾了落英,偏要凑过来问\"林妹妹看这桃花,比昨儿的开得可好\"。
不过晌午,荣国府就炸开了锅。
\"圣旨到——\"
李公公的尖嗓子穿透垂花门时,我正靠在软枕上喝参汤。
宝玉\"哐当\"一声碰翻了茶盏,水溅在我帕子上,倒比他脸上的慌乱先湿了一片。
紫鹃手忙脚乱去扶他,他却一把拽起我外衫,几乎是半抱着我往正厅跑。
正厅里,贾母扶着琥珀的手站在中央,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指节发白,探春和惜春缩在角落,连向来稳重的大嫂子李纨都红了眼眶。
李公公抖开明黄圣旨,金线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赐荣国府嫡孙贾宝玉与林黛玉为婚,择三日后吉时完婚......\"
\"谢主隆恩!\"贾母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我这才发现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在阳光下泛着银。
宝玉扶我跪下时,我瞥见王夫人咬着嘴唇,到底没说出什么,只把帕子绞得皱成一团——大约是前日新政推行,她哥哥王子腾在户部的差事被新上任的陈侍郎接了去,再闹下去,倒显得她不识大体。
\"老祖宗,这是大喜事!\"探春挤过来,拉着贾母的手直晃,眼角却朝我和宝玉使眼色。
等众人簇拥着李公公去领赏,她才借着替我整理鬓发的由头,低声道:\"如今新政初立,北边有北静王撑着,南边商盟又认了你们做话事人。
这婚事不仅是情爱,更是稳固联盟的关键。\"她指尖在我腕间轻轻一掐,\"你且记着,过了门,宝玉的印鉴得收在你房里。\"
我垂眸应了,余光看见宝玉正被几个嬷嬷拉着说体己话,耳尖红得要滴血。
他偏过头来望我,目光撞进我眼睛里,像小兽撞进春溪,晃得人心软。
晚间的潇湘馆格外安静。
紫鹃和雪雁被我支去挑灯芯,连最会凑趣的春纤都被宝玉打发去厨房拿桂花糖。
案上的鎏金香炉飘着沉水香,我抚上琴面,弦音清越,倒比往日多了几分锐气。
\"弹《广陵散》吧。\"宝玉搬了个绣墩坐在我身侧,\"从前你说这曲子有金石气,如今倒应了景。\"
我抬指拨弦,第一声就惊得窗外竹影乱颤。
《广陵散》本是刺秦的曲子,每段都带着股子宁折不弯的狠劲。
弹到\"投剑\"那一段时,琴弦震得我指腹发麻,倒像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拼尽全力的挣扎,都顺着琴音撒了出去。
曲终时,最后一个泛音还在梁间打转。
宝玉忽然握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琴弦传过来,烫得我指尖发颤。\"林妹妹,若有来世......\"他喉结动了动,\"我还寻你。\"
我望着窗外被月光染白的竹林,想起前日枕下那张\"西北书院,等你归来\"的纸条。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掀起我袖角,露出腕间那圈翡翠镯子——是前日北静王差人送来的,说是\"给未来侄媳妇的贺礼\"。
\"若有来世,\"我轻轻抽回手,指尖抚过他手背的薄茧,\"我愿不做才女,不做贵妇,只做你的妻子。\"
他突然把我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勒碎骨头。
我听见他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撞着我耳膜。\"好,\"他闷声说,\"只做我的妻子。\"
更漏敲过三更时,窗棂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我推开盘着的棋谱,见妙玉立在竹影里,月白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金线曼陀罗的衬裙——那是皇室才有的纹样。
\"林姑娘。\"她递来一张泛黄的纸条,边角有焦痕,\"林氏一脉,从未真正断绝。\"她指尖点在纸条上某个朱印处,\"西北书院的山脚下,有处地宫。
当年你祖父随圣驾西征时......\"她忽然住了口,抬眼望我,\"你若去西北,务必小心。
有人盯着书院的藏书,比盯着新政的眼睛还毒。\"
我捏紧纸条,只觉掌心发烫。
妙玉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明日你收拾陪嫁时,那箱刻着缠枝莲的檀木匣,莫要让旁人碰。\"她的影子融入夜色前,轻声补了句,\"那是你母亲临终前,托人从扬州送来的。\"
等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展开纸条。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林氏秘典,藏于祁连。\"墨迹里混着暗红,像血。
我走到窗前,晚风卷着竹香扑进来。
袖中那张书院的地图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磨出了毛边——大约是宝玉趁我昏迷时塞进来的。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
\"林家女儿,终究不能只是闺阁中的诗魂。\"我对着月亮轻声说。
弦断的声音来得毫无预兆。
案上的琴突然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响,第七根琴弦应声而断。
我转头去看,只见窗纸上有个黑影掠过,快得像只夜枭。
等我掀开帘子追出去,除了满地竹影,什么都没留下。
紫鹃举着灯笼从廊下跑过来:\"姑娘可是听见什么?\"
我摇了摇头,把纸条和地图重新塞进袖中。
月光落在琴弦的断口上,泛着冷光,像把未出鞘的剑。
\"睡吧。\"我对紫鹃笑,\"明日还要清点陪嫁呢。\"
她应了一声,替我放下帐子。
帐外的月光渐渐淡了,我摸着袖中硬物,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西北书院,祁连地宫,林氏秘典......
还有那道掠过屋檐的黑影。
窗棂外,竹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说: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