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青布罩衫,指尖触到内衬里母亲的旧帕子。
寅时三刻的露水沾湿了鞋尖,院墙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这是我与宝玉约好的启程时辰。
\"林大娘子,车把式催了。\"小桃压低声音,手里的包袱裹着书院特制的防水油布,里面装着拓印工具和母亲留下的旧地图。
她眼眶还有些红,我昨日夜里才说服她留在京城帮李纨看顾实务班,到底放心不下。
\"好。\"我应了声,转身时正撞进宝玉的目光里。
他扮作走货的绸缎商,玄色短打束得利落,发间随意别了根檀木簪子,倒真有几分市井气。
见我望过去,他微微颔首,袖中露出半截墨竹扇骨——那是我们前日在书斋里对好的暗号,\"若有追兵,以此示警\"。
马车轮子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我掀开帘子看了眼,探春裹着靛蓝粗布裙,正帮着弟子们往马背上捆货箱,发辫用草绳随便扎着,倒比在大观园里更有精神。
见我看她,她冲我挤了挤眼睛,手指在腰间比了个\"三\"的手势——那是她新创的暗号,意思是\"一切妥当\"。
\"冷不冷?\"宝玉突然递来个铜手炉,温度刚好焐得人舒服。
我这才发现自己指尖发僵,许是天没亮就起的缘故。\"不冷。\"我把帕子往手炉上按了按,帕角绣的并蒂莲被熏得微微发卷,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拉着我手时,烛火在帐子上投下的影子。
车轮渐次上了官道,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山影像浸在墨汁里。
我翻开怀里的油皮纸包,旧地图上那条朱红驿道在晨光里泛着暗血似的光。\"当年父亲带母亲出使北疆,走的就是这条路。\"我轻声说,声音被车轱辘声碾碎,\"母亲总说'行至山穷处,自有云开时',可她没说,这山穷处,要走多少里荒路。\"
宝玉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车壁,这是他惯常的思考动作。\"昨日夜里我查了驿站记录,这条驿道十年前就废了。\"他掀开车帘看了眼路况,\"但废得蹊跷——说是被山洪冲垮,可我让人问了当地老卒,那年根本没下过大雨。\"
我心头一跳。
母亲的手书里提过\"旧驿藏契\",原以为只是故纸堆里的传说,如今看来,这\"废\"字里,倒藏着有人想抹去的真相。
巳时三刻,我们在山坳里见到那座废弃的驿站。
断墙颓圮,青瓦碎了满地,门楣上\"安北驿\"三个字只剩半块\"北\"字,被野藤缠得像团乱麻。
探春跳下马背,靴底踢到块残砖,\"当啷\"一声惊起几只寒鸦。
\"分头找。\"我解下包袱,取出母亲手书的残页——\"碑在西隅,苔深三尺\"。
西隅是驿站的马厩方向,如今只剩半截石槽,槽里积着半尺厚的腐叶。
我蹲下身,指甲抠进石缝里的青苔,凉丝丝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林姑娘!\"身后传来弟子阿九的喊。
他正扒着半面残墙,指缝里露出块青灰色的石头,\"这里有字!\"
我快步走过去,用帕子擦去石面的泥灰。
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能辨出\"血契\"两个篆字,笔锋刚劲如刀,与父亲书房里那幅《出塞图》的题款如出一辙。
\"这是金帐古文字。\"妙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她今日扮作行脚尼,月白僧衣沾了些尘土,腕间却戴着串红珊瑚念珠——那是金帐贵族特有的法器。
她指尖抚过石碑,声音突然发颤,\"'血契'在金帐古语里,是用血脉立誓的意思。
当年我阿爷说,金帐王庭与中原结盟,必立血契,以双方皇族血脉为凭。\"
我的心跳得厉害。
母亲临终前反复念\"旧驿\",原是要我来寻这个。\"挖。\"我扯下外衫垫在膝头,抄起阿九递来的短铲,\"碑下必有东西。\"
午时的日头晒得人额头冒汗。
当铁盒的棱角从土中露出来时,探春\"呀\"了一声,铲子\"当\"地掉在地上。
铁盒生满了锈,我用帕子裹着撬开,里面躺着卷帛书,绢面上的朱砂印泥虽褪了色,却分明是林家的族徽——双鹤衔芝,与我项间的长命锁刻的一模一样。
\"《北疆互援誓约》。\"宝玉念出帛书首行的字,声音发涩,\"康熙四十年,扬州林氏与金帐王庭立约,若中原遭外敌,金帐当出骑兵十万;若金帐遇灾年,林氏当开仓放粮......\"他突然顿住,抬头看我,\"后面写着'此约传于林氏嫡女,永为凭证'。\"
我接过帛书,指尖触到母亲的字迹——在约尾空白处,她用小楷写着:\"吾女黛玉亲启:当年圣命难违,我与你父只能将约藏于旧驿。
若有一日,有人欲毁北疆安宁,便以此约为刃。\"
眼眶突然发疼。
原来母亲不是瞒我,是怕我太小,担不起这把刃的分量。\"原来她早知太子要联金帐做什么。\"我喉咙发紧,\"太子想借金帐的兵巩固权位,可金帐要的,是中原的粮、钱、马场。
这约里写得清楚,林氏与金帐是互援,不是依附。
太子若毁约,便是金帐的失信者。\"
\"我这就回京城。\"探春突然拽住我的袖子,她的手热得烫人,\"把副本呈给太后,再让御史台抄了贴在城门上——看太子还怎么说我们书院乱政!\"
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想起前日在兵部,她举着伪造的文书拍案而起的模样。\"好。\"我解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给她,\"这是太后去年赏的,你拿它做通关凭证。
到了京城,先找李纨,她知道怎么把东西送到太后手里。\"
探春把镯子往怀里一揣,翻身上马时带起一阵风。\"等我的好消息!\"她挥了挥手,马蹄声渐远,惊得荒草里的野兔窜出好远。
妙玉走到我身边,珊瑚念珠在她腕间叮咚作响。\"我留下。\"她望着北方的山梁,\"金帐王庭现在分成两派,支持与中原通商的博尔济吉特家,和支持太子的乌里雅苏台部。
我阿爷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旁支,或许能联络上他们。\"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背上有常年握剑的茧子。\"小心。\"我轻声说,\"乌里雅苏台部的人若知道你是金帐血脉......\"
\"我本就是为这个来的。\"她笑了笑,转身往驿站后的林子里走,僧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金帐图腾的衬裙。
黄昏时,我和宝玉爬上驿站后的高坡。
残阳把荒草染成血红色,远处的山影像头蛰伏的野兽。
我展开帛书,风掀起绢角,母亲的字迹在暮色里忽隐忽现。
\"你看。\"宝玉指着山脚下的驿道,\"这条路,当年你母亲骑马走过,你父亲坐车走过,现在轮到我们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散了风里的往事。
我望着天际的火烧云,忽然想起母亲教我念诗时的模样。\"母亲,\"我对着风说,\"你看,女儿把你藏的刃找着了。
以后的路,我会带着它走下去。\"
风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马蹄声,又像是号角。
我猛地转头,却只看见山梁后浮起的暮霭。
宝玉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茧子,暖得让人安心。
\"该回驿站了。\"他说,\"夜里山风大。\"
我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像狼嚎,又像战鼓。
山脚下的旧驿道上,有尘土腾起,像是有什么人正策马狂奔,往京城方向去了。
夜色渐浓,我把帛书小心收进铁盒,系在腰间。
风里的号角声还在响,一下,两下,像是某种暗号。
我望着黑黢黢的山梁,突然想起母亲手书的最后一句:\"行至山穷处,自有云开时——但山穷处的夜,总比别处更黑些。\"
宝玉的手在我腰间轻轻一按,像是在说\"我在\"。
我深吸一口气,踩着碎石往驿站走。
山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疼,但疼得清醒。
毕竟,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