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月白男装里层的细绢舆图起身时,窗外的梆子刚敲过五更。
司棋举着烛台站在妆台前,烛火映得她眼眶发红:\"姑娘昨儿说要去西市,怎么又换了行头?\"
\"西市是幌子。\"我解开鬓边珍珠簪,乌发垂落肩头,\"北疆的风可不管你是林姑娘还是账房先生。\"指尖触到盘扣时,突然想起昨日黄昏宝玉攥着信笺的模样——他定是又要皱着眉说\"妹妹总爱把刀往自己怀里藏\",所以才留信在他案头:若三日未归,便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姑娘...\"司棋突然抓住我手腕,\"这衣裳里层的舆图,可是去年冬天您熬了七夜画的?\"她指尖发颤,\"您要去的地方,比雁门关还远?\"
我反握住她的手。
这双手跟了我五年,替我研过墨,拆过密信,甚至在我咳血时悄悄藏起带血的帕子。\"司棋,\"我放轻声音,\"你记得前年中秋,大哥哥醉后说的话么?
他说北疆的姑娘,十四岁就要学骑马射箭,十五岁就得跟着商队走草原——咱们能在大观园里读诗,是因为有人替我们扛着风雪。\"
她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问。
我套上外袍时,她突然转身翻出个小布包塞给我:\"里头是金疮药,还有...我娘传给我的平安符。\"布包带着她体温,我顺手揣进怀里。
商队的驼铃在巷口响起时,天刚蒙蒙亮。
我裹紧斗篷,跟着挑货担的老周混出角门。
老周是书院安插的线人,见了我只拱拱手:\"林先生,咱这趟走的是北驿道,晌午能到。\"
辰时三刻,我站在北驿门口。
青灰砖墙上\"急脚递\"三个大字被晨雾浸得发暗,门洞里进进出出的差役、商队、行脚僧,鞋底碾过满地马粪,混着草料味直往鼻子里钻。
老周拍了拍我肩膀:\"账房先生,您去柜上登个记,我带伙计卸货。\"
我低头摸出伪造的路引。
驿丞是个酒糟鼻的胖子,正趴在案上打盹,算盘珠子散了半桌。
我递上路引时,他眼皮都没抬:\"交二十文例银。\"
\"官爷,\"我赔着笑摸钱袋,\"小的是帮东家押药材的,这例银能不能...先记在账上?\"
他终于抬了眼,三角眼在我脸上扫了扫:\"哪来的毛头小子?\"手却伸过来接钱,\"行,记你东家头上——戌时关大门,别在里头乱转。\"
我攥着路引退出来时,心跳得厉害。
时空回溯的能力在晨雾里翻涌,昨日深夜我在脑海里预演过七次:驿丞辰时四刻会去后堂用茶,卯正三刻、辰初二刻、辰正一刻各有一拨巡查。
此刻廊下挂着的铜漏正指向辰时四十分,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绕过堆着粮草的偏院,我摸到驿丞书房后窗。
窗棂没插死,我轻轻一推,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
案头摆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砚台里墨汁还没干,最上面压着的正是太子詹事府的火漆印——《北疆密报》四个大字刺得我眼睛发疼。
\"找到了。\"我抽密文的手突然顿住。
时空回溯里的画面闪了闪:三刻前,我就是在这里被人从背后按住手腕。
我迅速扫过房内——门后挂着件玄色大氅,地上有半枚兽首纹的铜扣,是北使随从的装扮。
\"啪!\"
窗外传来巡查的脚步声。
我把密文往怀里一塞,刚要翻窗,后颈突然一凉。
\"汉家小贼。\"带着草原口音的男声贴着耳朵响起,刀刃抵住我喉结,\"敢动,就割断你的气管。\"
我僵在原地,心跳声盖过了巡查的脚步声。
时空回溯第三次启动,我看见自己在三秒前的选择:往左闪,撞翻案头的烛台,火折子掉在地上——但此刻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这招行不通。
\"你是谁的人?\"刀刃又压了压,\"太子?还是那姓林的女先生?\"
我喉结动了动,故意用变调的声音说:\"官爷...小的就是个账房,拿错了东西...\"
\"拿错?\"他冷笑一声,左手扯住我后领往门外拖,\"去马厩说清楚。\"
马厩里的干草味更浓了,几匹驿马在槽头嚼着豆料。
他踢上木门,刀尖戳向我心口:\"说!
密文在哪?\"
我摸向怀里的密文,突然踉跄一步撞向他。
他慌忙后退,刀刃划破我衣袖,却让我看清了他腰间的皮囊——里面装着半袋奶渣,还有块雕着狼头的骨牌,是金帐王庭勇士的标记。
\"你主子在北驿外三十里的破庙。\"我突然开口,\"他让你盯着驿丞,怕密文被截是不是?\"
他瞳孔骤缩,刀刃又逼近半寸:\"你怎么知道——\"
机会来了。
我弯腰抓住脚边的马料桶砸过去,他本能偏头,我趁机撞向他下盘。
两人摔进干草堆时,我摸到他腰间的短刀,反手抵住他咽喉:\"现在轮到我问了——北使藏在哪?\"
他额头渗出汗珠,草原人特有的鹰钩鼻因为恐惧拧成一团:\"破...破庙后面的地窖。\"
我扯下他腰间的狼头骨牌,在他后颈拍了下:\"睡会儿吧,醒来就说被劫财了。\"
未时二刻,我裹着染了草屑的斗篷站在妙玉的禅房外。
她正在浇绿梅,青瓷壶里的水落在冰棱上,叮咚作响。\"林姑娘这是去打了场仗?\"她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笑,视线扫过我袖上的刀痕。
我取出密文放在石桌上:\"请师父转交给太后身边的崔嬷嬷。\"
她指尖在密文上顿了顿:\"太子若查起来...\"
\"就说是我一人所为。\"我按住她手背,\"书院、大哥哥、探春,都不知情。\"
她突然笑了,翡翠念珠在腕间转了一圈:\"林姑娘总把自己当盾。\"但还是将密文收进檀木匣,\"我这就去宫里,赶在晚膳前把东西送到。\"
暮色漫进书院时,探春的声音从演武堂传来。
我扶着廊柱望去,她站在讲台上,手里举着本《算学入门》,发间的海棠簪随着手势晃动:\"各位同窗,今日咱们学的是粮道计算——从京城到北疆,三十车粮草,每车每日消耗两升水,要走多少天?\"
\"二十三天!\"底下有人喊。
\"错。\"探春摇头,\"还要算上风雪天的损耗。\"她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表格,\"记住,真正的治世之才,要算得清粮草,更要算得清人心。\"
我靠在廊柱上,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
这是书院政务实务班的第一堂课,三个月前她还在为庶女身份垂泪,如今却能站在这里教出二十个能算会写的姑娘。
\"林先生!\"小书童从角门跑过来,手里举着信鸽,\"刚有飞鸽落进后院,爪子上绑着兵部的信!\"
我接过信时,暮色正漫过飞鸽的羽翼。
信皮上\"北疆使团人选及行程安排\"几个字被染成了血色,鸽脚环上还沾着北疆的风沙——这只鸽子,该是从雁门关外一路飞回来的。
窗内传来探春的笑声,窗外的飞鸽扑棱着翅膀,在暮色里划出一道银线。
我摸着信上的兵部大印,突然想起晨雾里北驿墙上的\"急脚递\",想起马厩里干草的气味,想起妙玉说\"渡人比渡己痛快\"时的眼波。
这盘棋,我布下的棋子已经落定。
但棋盘外,还有更大的局——比如这封带着北疆风沙的密信,比如即将启程的使团,比如...
\"林先生?\"小书童戳了戳我胳膊,\"要拆信么?\"
我把信收进袖中,望着暮色里渐远的鸽影笑了。
\"不着急。\"我说,\"明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