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晨雾未散时被紫鹃推醒的。
窗纸上透进青灰色天光,她端着铜盆的手直抖:\"姑娘,门房说北静王的仪仗已到荣禧堂前,随从抬着明黄缎子裹的匣子——许是诏书!\"
我猛地坐起,锦被滑到腰间。
昨夜西角门外那道黑影突然撞进脑海,月光下\"北静王\"三个字像火炭烙着心口。
可此刻来不及细想,我抓过月白夹袄套上,腕间翡翠镯子磕在床柱上,\"当\"的一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慌什么?\"我对着铜镜理鬓角,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分,\"不过是...不过是北静王来坐坐。\"镜中自己的眼睛亮得反常,像浸了晨露的星星。
紫鹃给我系裙带时,手指绞得帕子起了皱:\"姑娘你看,这帕子都被我揉破了。\"我低头,果然见素绸上印着深深的指痕,倒像朵残了的梅花。
刚转过垂花门,便听见荣禧堂前传来清越的唱喏:\"北静王驾到——\"
朱漆大门洞开,穿墨绿团龙补服的身影立在阶下,金丝累丝冠上的东珠在雾中泛着柔光。
北静王转过脸来,眉峰微挑:\"林姑娘,别来无恙?\"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明黄匣子,缎子边角沾着晨露,水珠顺着龙纹滚下来,滴在青石板上,\"叮\"的一声,像敲在人心弦上。
贾母柱着龙头拐杖从堂内出来,鬓边的赤金簪子闪得人眼花:\"王爷大早光临,老身这把骨头可受不起。\"她眼角的皱纹里浸着笑,却偷偷捏了捏我的手——这是我们商量大事时的暗号,我知道她也在紧张。
北静王从袖中取出象牙镇纸,\"咔\"地挑开匣锁。
明黄诏书展开时,晨雾突然散了,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得\"钦赐\"两个字金箔般发亮。
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耳边嗡嗡响着:\"...着林黛玉为皇家文教使臣,总领金陵女子书院筹建事宜,可直奏天听...\"
\"噗通\"一声,是邢夫人跪在了地上。
王夫人的绢子掉在青砖缝里,她弯腰去捡,鬓角的珍珠钗晃得人眼晕。
宝玉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底传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冷得像块冰。
\"林姑娘还不接旨?\"北静王含笑递过诏书,他袖口的沉香混着晨露的湿意涌进鼻端。
我接过那卷明黄,指尖触到皇帝的朱砂宝印,烫得几乎要缩回来——这不是纸,是把打开天家大门的钥匙,更是悬在头顶的剑。
\"谢陛下隆恩。\"我福身时,裙角扫过阶前的积雪,碎琼乱玉般散了一地。
贾母突然咳嗽起来,王夫人忙上前捶背,她却挥挥手,拉着我的手按在诏书上:\"我这外孙女,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她指甲盖儿上的凤仙花汁蹭在我手背上,红红一点,像团烧不尽的火。
辰时三刻的梆子响过,北静王的仪仗出了角门。
宝玉攥着我袖口:\"林妹妹,你看那诏书的封泥——是皇帝新制的'文教兴邦'印。\"他眼睛亮得像浸在蜜里,\"这说明咱们的女子自治会,连圣心都认可了!\"我摸着诏书上凸起的纹路,想起昨夜那封残信,\"忠顺王府\"四个字突然在眼前晃了晃,又被喜悦冲散了。
\"老祖宗叫去正房。\"平儿从垂花门跑过来,鬓边的绢花歪了,\"说是要办大事!\"
正房里早聚了一屋子人。
祠堂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檀香混着梅香漫过来,我看见供桌上摆着贾母的翡翠如意——那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只在宝玉抓周时拿出来过。
贾母扶着琥珀的手站在供桌前,银红猩猩毡斗篷上落着细雪:\"今日把大家叫来,是要了却我一桩心病。\"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我和宝玉身上,\"宝丫头和林丫头,打小就亲。
我这把老骨头等不了几年,今日就在祖宗跟前,给他们把亲事定了!\"
满屋子抽气声。
探春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发梢扫过青砖缝里的冰碴子。
宝钗攥着莺儿的手,嘴角的梨涡比平时深了些:\"老太太这主意,我早该想到的。\"
宝玉突然单膝跪在雪地里,他月白狐裘沾了雪,倒像朵开在冬天的白梅。
他从怀里掏出块木牌,上面刻着\"此生唯卿可依\"六个字,边角磨得光溜溜的,想来是揣在怀里太久:\"林妹妹,这是我用大观园后山上的老榆木刻的。
你看,这'依'字的钩,还是你教我写的。\"
我接过木牌,指尖触到那些凹凸的刻痕,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我们在藕香榭临帖。
他握着我的手写\"依\"字,笔锋抖得厉害,我笑他\"手比藕节还笨\",他却红着脸说:\"这字要刻进骨头里,自然得慢些。\"
\"林丫头,你可愿意?\"贾母的声音带着颤,像风吹动廊下的铜铃。
我望着宝玉冻得发红的耳尖,望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望着满院子睁大眼睛的族人——那些曾经在背后说我\"病秧子爱使小性儿\"的,此刻眼里都浮着水光。
\"我愿意。\"我说,声音轻得像片雪,却撞得满院梅枝乱颤。
宝玉跳起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的话被掌声打断,探春第一个拍起手,接着是迎春、惜春,连向来严肃的大嫂子李纨都抹着眼睛笑。
雪粒子落进我领口里,凉丝丝的,却比任何暖炉都热。
未时的阳光把影壁上的\"福\"字拉得老长。
我捧着元春宫里送来的茶,看她放下茶盏:\"你办女学、开绣坊、设济困局,我原想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她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那是皇帝新赐的霁红釉,\"前日看你递的《女子劝学疏》,我抄了份给陛下——他说'这林丫头,比许多翰林都明白'。\"
我心口一热,喉头发紧:\"娘娘...\"
\"别叫我娘娘。\"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你救了迎春,帮探春管着家,连宝姐姐都肯帮你管账——你做的是大义。\"她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卷空白的洒金笺,\"我让人裁了最好的洒金笺,你把这些日子的事写下来,就叫《大观新梦》。
往后百年,姑娘家们翻到这书,就知道咱们不是只能躲在闺房里绣花。\"
我接过锦盒时,指尖触到洒金笺的纹路,像摸着漫天星子。
元春望着窗外的竹影,轻声道:\"明儿我让周太监备车,送你去宫里谢恩。\"她声音突然低了,\"忠顺王府的人最近在宫里走动得勤...你万事小心。\"
我攥紧锦盒,昨夜西角门外的黑影又浮上来。
可此刻元春眼里的信任像团火,烧得那些阴影都淡了。
申时的风带着暖意,妙玉的青灰色道袍在廊下飘得像片云。
她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是栊翠庵的主持令牌:\"我已向师傅递了辞呈。\"她眼尾的朱砂痣随着说话轻轻颤动,\"女子书院需要个管事儿的,我虽不通俗务,却管过二十八个小尼姑——总比那些男人强。\"
我接过令牌时,摸到上面刻着的\"静虚\"二字,那是她师傅的法号。\"你...真不再想想?\"我喉咙发涩,\"栊翠庵的梅花,你最爱的。\"
她取出张素笺,墨迹未干:\"尘世浮沉皆过往,愿君不负此生光。\"她折起诗笺塞进我手心,\"梅花年年开,可这书院,错过今年,就要等十年。\"她转身时,道袍扫过廊下的兰草,几片叶子落下来,\"我去收拾行李,明日辰时的船。\"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穿堂里,忽然想起初进大观园时,她隔着竹帘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
那时只当她孤高,如今才明白,她的孤高是把刀,要劈开这世道的茧。
黄昏的阳光把大观园染成蜜糖色。
我和宝玉爬上最高的缀锦阁,风掀起我的裙角,像展开一面旗子。
下面的亭台楼阁像积木搭的,姑娘们的笑声飘上来,混着梅香,甜得人心醉。
\"你看。\"宝玉指着东南角的空地,\"那是要盖女子书院的地方,我让人把地基夯了三遍。\"他又指向西边,\"那边是绣坊,宝姐姐说要收十个孤女当学徒。\"他的手指移到北边,\"大嫂子说要在那边开义学,教庄户人家的闺女识字...\"
我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刚穿来那天,我蹲在潇湘馆的竹影里哭,他举着糖蒸酥酪说:\"林妹妹别哭,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那时只当是孩子气的话,如今才懂,他的心早刻进这园子里的每块砖、每片瓦。
\"这不是结束。\"我轻声说,风把话吹进他衣领里,\"忠顺王府的人还在盯着,宫里的水比大观园深百倍...可只要我们站着,就有人敢跟着站。\"
他把我散了的鬓发别到耳后:\"我陪你站着。\"他的呼吸拂过我耳垂,\"站到女子书院的书声盖过麻将声,站到姑娘们能自己选夫婿,站到...站到你写的《大观新梦》传遍大江南北。\"
晚霞漫上来,把他的脸染成胭脂色。
远处突然飘来笛声,清越悠扬,像把钥匙打开了天空。
我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想起元春说的\"明日进宫谢恩\",想起北静王晨露未干的诏书,想起妙玉的诗笺还在袖中发烫——这夜过去,就是新的一天了。
紫鹃在楼下喊:\"姑娘,该回潇湘馆了,明日要穿的官服,王嬷嬷送来熨过了。\"
我摸着袖中硬邦邦的木牌,望着宝玉眼里的光,忽然笑了。
明日,会是个好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