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袖中烧得微烫的铜钱,听着窗外雪粒打在竹枝上的簌簌声。
更夫敲过三更后,我站在潇湘馆廊下,望着雪地里自己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这是今日第三次回溯,得赶在卯时三刻前做完。
紫鹃的鼾声响得均匀,我轻手推开后窗,刺骨的寒气立刻灌进袄子。
新换的鹿皮靴底裹了层厚布,踩在积雪上只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绕过大观园东南角的太湖石时,我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用忠顺王府暗卫常用的洒金笺誊抄的假信,信尾还多盖了枚他们私铸的盐引印——这是前日在北静王府书房里,我借翻书时用蜜蜡拓下的。
王熙凤的院子还亮着灯。
我贴着西墙蹲下来,透过糊着冰花的窗纸,看见她歪在拔步床上,鬓边的赤金缠丝簪子斜斜戳着,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案上堆着的账册被夜风吹得哗哗响。
平儿缩在脚踏上打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木头上,发出细碎的响。
我摸出怀里的细铜丝,挑开后窗的插销。
木窗轴多年没上油,吱呀一声——平儿猛地抬起头。
我屏住呼吸,看着她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许是猫\",又歪下去。
案上的信匣就摆在烛台旁,檀木盖子上雕着并蒂莲。
我记得昨日袭人说,宝玉是在王熙凤房里拿到的信,定是忠顺王府的人趁她管家时塞进来的。
指尖刚触到匣扣,烛火突然晃了晃,王熙凤翻了个身,锦被滑下肩头,露出腕子上那串珍珠,是前日薛姨妈送的,颗颗圆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匣子里躺着两封信,一封是忠顺王府的,封口用的是墨玉虎符印;另一封是王家的,写着\"金陵王宅急件\"——我顿了顿,终究只取走忠顺王府那封,将假信原样塞回去。
合匣时,听见里面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像极了命运在洗牌。
等我翻出西墙时,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
袖中铜钱不知何时凉了,贴着皮肤像块冰。
紫鹃已经起来生炉子,见我从后窗翻进,手里的铜盆\"当啷\"掉在地上:\"姑娘!
这大冷天的......\"
\"嘘。\"我扯下斗篷上的雪,\"去厨房端碗姜茶,要滚烫的。\"
辰时三刻,宝玉跌跌撞撞冲进荣禧堂时,我正陪贾母嗑松子。
他手里的信攥得皱巴巴,指节发白:\"老爷!
忠顺王府的人说......说您在江南任上私吞了盐税!\"
贾政正捧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泼在青缎袍上,腾起一阵白雾。
他夺过信拆开,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疼。\"荒唐!\"他拍着桌子站起来,\"我在苏州织造任上,每笔账都记在户部黄册里......\"话音突然顿住,他又低头看了眼信,眉头皱成个结,\"这信......\"
\"老爷可是觉得内容不对?\"王熙凤不知何时扶着平儿进来,鬓角的簪子今儿正着,\"昨日宝兄弟拿给我看时,我还说忠顺王府的人许是疯了——咱们老爷的清誉,连皇上都夸过的。\"她扫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勾,\"许是送信的暗卫弄错了?\"
贾政的手指捏得信纸簌簌响。
我垂眼盯着自己绞帕子的手,指甲盖被掐得泛白——假信里除了\"盐税私吞\"的指控,还多了半页\"忠顺王府暗拨三千两与贾雨村\"的记录,用的是当年贾雨村在扬州当知府时的旧印。
此刻贾政定是发现,信里提到的\"证据\"全是忠顺王府自己的破绽。
\"老爷,\"我上前一步,\"不如先去户部查查黄册?
若是真有冤屈,咱们也得有个对证的由头。\"
贾政深吸一口气,将信折好收进袖中:\"你说得是。\"他转身对宝玉道,\"去备车,我这就去户部。\"
午后的秋爽斋烧着地龙,暖得人直犯困。
宝钗捧着茶盏,指尖在账册上点得飞快:\"薛家的南洋商路账册编号是'海'字头,忠顺王府的是'忠'字,我让人把前月的'海17'和'忠9'调换了,他们查起来得翻半个月。\"
探春咬着笔杆在算盘上拨拉,珠串撞出清脆的响:\"荣国府的流水我按'田庄''商铺''内宅'重新分了类,原本混在'内宅'里的月钱支出,现在全归到'田庄租子'底下——他们要查内帑私用,反得先看咱们的田产。\"
史湘云啃着蜜饯青梅,袖口沾着糖渣:\"我昨日跟户部的周主事打了招呼,说咱们要补登去年的商税册子。
他那备案目录我瞧了,用浆糊粘的,换几页纸跟揭窗花似的!\"她突然凑近我,眼睛亮得像星子,\"林姐姐,咱们这是要把忠顺王府的爪子剁了?\"
我望着案上摊开的账册,每本都盖着新的骑缝印。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北静王府\"的朱印上镀了层金:\"他们想拿旧账拉老爷下水,咱们就拿新账让他们自吞苦果。\"
黄昏时分,忠顺王府的赵管家带着四个随从闯进来时,贾政刚从户部回来。
赵管家的狐皮大氅上还沾着雪,一进荣禧堂就甩着袖子:\"贾大人,我家王爷说了,您若识相,就把江南盐税的账册交出来......\"
\"赵管家这是要查我的账?\"贾政端坐在主位上,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巧了,我刚从户部回来,他们说忠顺王府去年在扬州的盐引少缴了三成税。\"他拍了拍案上的账册,\"这是户部抄给我的底,赵管家要不要看看?\"
赵管家的脸瞬间白了。
他抢过账册翻了两页,额头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熙凤扶着门框笑,\"我昨日还听周主事说,忠顺王府的盐船挂着官旗,却走的是私路——周主事可是您家王爷的门生,这账册总不会假吧?\"
赵管家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花觚。
青瓷碎片溅了满地,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抓着狐皮大氅就往外跑,皮靴踩在碎瓷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响。
夜里,我站在潇湘馆廊下,听着更夫敲过五更。
远处传来小丫头的笑声,是迎春房里的司棋和探春的侍书在扫雪。
炭盆里的红炭噼啪响着,映得窗纸上的竹影摇摇晃晃。
\"林姐姐。\"探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捧着个锦匣,\"这是老爷让我送来的,说是皇上赏的端砚。\"
我接过锦匣,指尖触到匣盖上的\"忠勤\"二字——下午宫里传旨,说忠顺王府涉嫌盐务舞弊,着令刑部彻查,又夸贾政\"持正守节\"。
\"贾府的根基,不该再靠裙带与恩宠。\"我望着远处的荣禧堂,那里的灯笼还亮着,\"得靠人人心里有本明白账。\"
探春望着我,眼睛里像有星火在跳:\"姐姐说得是,我明日就去账房,把新的分类法教给那些管事。\"
一阵夜风吹过,案上的纸页哗啦作响。
我低头去捡,看见半张泛黄的纸被吹到脚边,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下一步,轮到王家了。\"
风卷着纸页打着旋儿,消失在夜色里。
我摸了摸袖中那枚铜钱,这次它暖得像块玉——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