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话音刚落,门帘就被掀起一角,带进来一阵风。
我抬头时,正撞进探春急得发红的眼尾——她鬓边的茉莉簪子歪在耳后,藕荷色绣鞋沾着青石板的泥,鞋跟都快踩折了。
\"林姐姐!\"她扶着门框大喘气,胸脯剧烈起伏,\"昨儿夜里...王夫人把赵姨娘叫去了。\"
我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案相碰发出轻响。
指尖触到案头未收的地图,朱笔点过的\"秋爽斋\"还带着墨香。\"可是抄经房?\"我问。
王夫人吃斋念佛,最喜在抄经房与心腹说话,那里墙厚窗小,连檐角的麻雀都听不见动静。
探春踉跄两步坐到我对面,茶盏里的碧螺春被她碰得泼出来:\"可不是!
我让侍书守在抄经房后窗,听见赵姨娘直哭,说什么'环儿被二奶奶压了这些年',王夫人就说'凤丫头如今病得下不了床,正是时候'——\"她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林姐姐,她们...莫不是要扶贾环上位?\"
我垂眸盯着茶汤里晃动的茶叶。
王熙凤病势加重的消息我早知道,前儿平儿还来讨过西洋药膏。
王夫人素来看不上赵姨娘,但贾环是贾政唯一的庶子,若宝玉被压下去...
\"三妹妹先喝口茶。\"我把自己的茶盏推过去,指尖在桌下轻轻敲了敲,\"你且说说,她们还说了什么?\"
探春捧起茶盏,杯沿沾着她的胭脂印:\"赵姨娘说'得先断了宝玉的根基',王夫人就叹气,说'那小蹄子如今闹得太凶'——\"她突然抬头,\"林姐姐,她们说的'小蹄子',莫不是指你?\"
我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窗外竹影扫过窗纸,像谁在敲梆子。\"紫鹃,去请史大姑娘来。\"我轻声道,\"就说诗社临时要改题目。\"
紫鹃应了声出去,我起身打开妆匣,从最底下抽出个檀木盒子。
盒盖一掀,是本绣着并蒂莲的绢面册子——表面是《漱玉词》,翻开却是密密麻麻的小楷:\"二十三年冬,王夫人将犯错婢女金钏儿发卖与七十岁屠户\";\"二十五年春,陪房周瑞家的私扣月钱,王夫人知情不究\";\"二十六年...这是?\"探春凑过来看,眼尾的红还没消。
\"这些年王夫人手里的旧账。\"我合上册子推过去,\"三妹妹文笔好,挑两件最能激得动人心的,写成话本模样。\"
探春指尖抚过册页,突然笑了:\"林姐姐好手段,她们要翻旧账,咱们便先掀了她们的底。\"
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开,史湘云的大嗓门先撞进来:\"云丫头来迟了!
可是要改《菊花诗》的题?\"她穿着月白绫子袄,发辫上还沾着茉莉香,见探春也在,眼睛立刻亮起来,\"三妹妹也在?
可是有什么新鲜事?\"
我把册子递给湘云,她翻了两页,眉峰陡然立起:\"好个吃斋念佛的太太!
金钏儿那丫头我见过的,才十四岁,就被发卖去配老屠户——\"她\"啪\"地合上册子,\"林姐姐说怎么办,我史大妹妹绝不含糊!\"
\"今晚子时,诗社在藕香榭聚会。\"我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三妹妹誊抄话本,云丫头去寻几个嘴稳的老妈妈,明儿起在各院门口说故事。\"
探春突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比我还凉:\"林姐姐,她们若反扑...\"
\"越反扑,越说明咱们戳到痛处了。\"我拍了拍她手背,\"先去准备吧。\"
午后的佛堂飘着沉水香。
王夫人坐在蒲团上捻佛珠,檀木珠子在她腕间转得飞快。
我捧着《金刚经》站在她身侧,见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正是昨儿散席时戴的那只,绿得像要滴出水来。
\"林丫头,\"她突然开口,佛珠\"咔\"地停住,\"昨儿张金哥那事,你做得过了。\"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太太教训的是,只是那张家哥哥跪在府外三天,小女实在...实在看不得。\"
\"看不得?\"王夫人冷笑一声,佛珠又转起来,\"你当那些丫头婆子是你笔下的诗?
妇德之道,顺从为先。
你教她们认字读书,还要写什么《女子权益》——\"她突然住了口,指尖重重掐进佛珠里,\"你年纪小,不懂规矩。\"
我抬眼时正撞进她阴鸷的目光。
佛前长明灯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倒像那尊观音变了脸色。\"太太说的是。\"我福了福身,\"小女愚钝,往后定当多学规矩。\"
出佛堂时,日头正毒。
我站在穿堂风里,摸了摸袖中记满王夫人原话的帕子——\"顺从为先\",这四个字,倒要让全府的姑娘们听听。
月上柳梢时,我站在潇湘馆后窗。
晚风裹着荷香钻进衣领,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窗外的竹影突然模糊起来——这是时空回溯的征兆,太阳穴像被针挑着,疼得我攥住窗沿。
再睁眼时,已是亥初。
我贴着游廊的阴影往赵姨娘院走,墙角的夜合花正香。
赵姨娘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她的影子:她举着张纸,手指抖得厉害,嘴里絮絮叨叨:\"宝玉...咳血...每月初一...大夫说...\"
我心口一紧。
前世宝玉确实有咳血症,每月初一最严重,可这密报是谁给的?
赵姨娘突然把纸塞进妆匣最底层,又压了个铜香炉。
我盯着那妆匣,指甲掐进掌心——得让宝玉知道。
回溯结束时,我瘫在软榻上,紫鹃端着参汤进来:\"姑娘又用那劳神的本事了?\"我摆摆手,把密报的事说给她听,\"去告诉平儿,让她悄悄跟宝二爷说,再派两个可靠的小丫头守着赵姨娘院子。\"
第二日诗社设在沁芳闸边。
我站在亭子里,望着底下围了一圈的丫鬟婆子——连粗使的小丫头都挤在最前头,发辫上沾着草屑。
\"今日咱们咏梅。\"我展开诗稿,\"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可这香,偏要在寒雪里才发得透。\"我抬眼扫过底下发亮的眼睛,\"就像咱们女儿家,若被关在暖阁里,又怎知自己能扛住风雪?\"
底下突然响起抽噎声。
是张金哥,她站在最前排,眼泪把月白衫子洇湿了一片。
史湘云突然拔高嗓门:\"林姐姐这首《咏梅》写得妙!
我这儿有诗社新印的诗本子,大家都来领!\"
探春从袖中抽出一叠纸,鹅黄的纸页在风里翻得哗哗响。
我看见小丫头们抢着传看,有个粗使婆子举着纸页问:\"这'女子权益'是说...咱们也能自己做主意?\"
\"能!\"史湘云一拍桌子,\"只要咱们肯学,肯争,谁也不能把咱们当物件儿卖!\"
日头偏西时,诗社散了。
我站在廊下,望着丫鬟们捧着纸页跑远,裙角带起一阵风,把地上的落花卷得打转。
紫鹃突然递来张字条,是探春的笔迹:\"太太着人去书坊,似要查《女子权益初议》。\"
我捏着字条,看它在风里簌簌发抖。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两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声道。
风突然大了,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
紫鹃裹了裹我的斗篷:\"姑娘,该回屋了。\"我转身时,瞥见游廊尽头有个身影一闪——是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钏儿,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正往抄经房方向走。
夜,要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