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撞碎晨雾时,我掀开马车帘角,看见潇湘馆的竹影正被朝露浸得发亮。
紫鹃在车外扶我下车,手背上还留着连夜赶路勒出的红痕。\"姑娘,史大姑娘和三姑娘在屋里等呢。\"她声音发哑,却仍把斗篷往我肩上拢了拢。
门帘刚被掀起半幅,史湘云的声音就劈头砸过来:\"林姐姐!\"她从竹椅上弹起来,月白衫子下摆还沾着草屑,手里攥着的帕子皱成团,\"那混帐环儿在园里嚷嚷,说你和宝姐姐私通外男,带着商队往江南运违禁货!
老太太方才用早膳时听了两句,茶盏一摔就晕过去了!\"
我心口的暖玉突然烫得灼人。
前半夜在马车上攥着的船板还在袖中,贾环私印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薛宝钗跟着跨进门,斗篷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老太太现在如何?\"
\"李嫂子守着灌了参汤,刚醒过来。\"探春从案几后直起身,她素日最是沉稳,此刻鬓边的珍珠簪都歪了半寸,\"环儿还在二门外头闹,说要拉着宝姐姐去祠堂对质——\"她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我和宝钗沾着泥点的裙角,\"你们...查到了?\"
我摸出船板拍在桌上。
木头上的\"贾\"字阴刻还带着江底的潮气,\"顺福十八号货船的船板,贾环的私印。
宝钗亲眼见他们往江里沉刻着'荣'字的箱子。\"
史湘云\"嚯\"地抽了口凉气,帕子\"啪\"地摔在桌上:\"好个环儿!
上回使绊子让我摔了茶盏,这回倒敢往林姐姐身上泼脏水!
我这就去揪他的辫子——\"
\"云丫头。\"探春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姐姐打算怎么办?\"
我望着窗纸上渐浓的日光,喉间泛起铁锈味。
昨夜在马车上想了一路的计策突然清晰起来:\"诗社。\"我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海棠诗钞》,\"我们在诗社里传消息。\"
宝钗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水痕在椅面洇出个深青的圆:\"诗词密码本?\"她眼尾微挑,倒像是笑了,\"我从前见你教香菱写诗,总在韵脚里藏账目数目,原是早有打算。\"
\"不错。\"我翻开诗钞,指着第三页的《咏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素怨,素是银钱,怨是冤案——这是上回查周瑞家的私扣月钱时用的。\"我抬头扫过屋里三人,\"今日要传的,是贾环私运违禁货、污人清白的铁证。\"
史湘云突然拍了下桌子,茶盏跳起来又落下去:\"我来写《柳絮词》!
'蜂围蝶阵乱纷纷',正好骂他纠集的那些狐朋狗友!\"
探春已经摸出笔来,墨锭在砚台里转得飞快:\"我整理货船名单和沉箱时间,用'竹影扫阶尘不动'的竹影代指船号,尘是货主。\"她抬眼时,眼里亮得像有星火,\"姐姐,我这就去叫宝琴她们来。\"
\"等等。\"宝钗忽然开口,她站在窗前,晨光透过竹影落在她鬓边,\"诗社今日申时开。\"她指尖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我让莺儿去请薛姨妈,就说要讨她新得的端砚赏玩——老太太若问起,有薛姨妈在,总好说话些。\"
我望着她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昨夜马背上她被风掀起的月白衬裙。
原来温玉的棱角,是要见了风雨才显的。
申时三刻,秋爽斋的桂花香裹着人声涌进廊下。
我扶着紫鹃的手跨进门,就见诗社的姑娘们围在案前,宝琴正踮脚挂新写的诗笺,岫烟在给茶炉添炭。
史湘云一见我就挤过来,袖子里鼓鼓囊囊——不用看也知道,是藏着她刚写的《柳絮词》。
\"林姐姐来了!\"宝琴脆生生喊了一嗓子,满屋子声音突然静了。
我扫过众人发亮的眼睛,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她们信我。
\"今日题《咏怀》。\"我坐定后展开诗笺,\"不限词牌,只论心意。\"
话音刚落,史湘云的诗就拍在了案上:\"我先交卷!\"她歪着脑袋念,\"'空遣游丝争系日,岂知调鼎待盐梅'——游丝是谣言,调鼎是查案,盐梅是证据!\"
宝琴咬着笔杆笑:\"我写'阶前细草春风软,幕后蛛丝夜雨长',蛛丝不就是环三爷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线?\"
探春的诗是最后交的,墨迹未干:\" '竹影横窗知月上,苔痕满地任人扫'——月上是真相大白,苔痕...是该扫的脏东西。\"
满屋子的笑声里,我瞥见宝钗靠在廊柱上,手里转着茶盏。
她眼尾微微上挑,像是满意,又像是在等什么。
\"好个诗社!\"
刺耳的公鸭嗓撞破笑声。
贾环掀开门帘冲进来,脸上还带着抓痕——想来是方才在老太太院里闹,被鸳鸯她们推搡的。
他身后跟着几个小斯,手里举着撕破的帕子,\"林黛玉私通外男的证据在此!\"
我按住案角站起身,袖中的船板硌着腕骨。\"环三爷说的证据,莫不是这帕子?\"我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东西,\"这是前日我让紫鹃给张船主的谢礼,上头的并蒂莲是她绣的——紫鹃,你绣的并蒂莲,莲子是七个还是八个?\"
紫鹃立刻脆生生答:\"回姑娘,是七个,末个莲子尖儿上还挑了金线。\"
贾环的脸\"唰\"地白了。
他身后的小斯偷眼去看帕子,缩着脖子往后退。
我又摸出船板拍在案上:\"这是顺福十八号的船板,上头的私印,环三爷可认得?\"
\"你...你血口喷人!\"贾环踉跄两步,撞翻了茶炉。
滚水泼在他鞋面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这...这是有人陷害我!\"
\"陷害?\"宝钗突然从廊下走过来,她的翡翠镯在日光里泛着冷光,\"我昨夜在江边,亲眼见你们往江里沉刻着'荣'字的箱子。
箱子里的珊瑚珠子,薛大哥哥的商行上个月才往宫里进过——环三爷,私运贡品,该当何罪?\"
贾环\"扑通\"跪在地,额角撞在青石板上,\"哐当\"一声。
他哭嚎的声音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是赵姨娘...是她让我干的...她说只要扳倒林姐姐,我就能...就能...\"
\"够了。\"我打断他的话。
窗外的桂树被风刮得摇晃,落了他满头的碎花。
诗社的姑娘们围过来,宝琴把帕子抢过去塞回我手里,史湘云叉着腰骂:\"好个赵姨娘!
自己上不得台面,就教儿子使阴招!\"
\"姑娘。\"紫鹃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声音轻得像片叶子,\"老太太屋里传话,说请您和宝姑娘过去。\"
我望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贾环,心口的暖玉渐渐凉了。
方才在诗社里掀起的热闹像层薄纱,被风一卷就散了。
赵姨娘...她藏在幕后的手,到底还有多少棋子?
暮色漫进潇湘馆时,我倚在竹榻上揉眉心。
紫鹃端来的莲子羹搁在案上,凉了。
窗外的竹影晃得人眼晕,恍惚又看见昨夜马背上宝钗被风掀起的月白衬裙——那抹白,像道没写完的诗,悬在风里。
\"姑娘。\"紫鹃轻轻放下帘笼,\"宝二爷方才来过,说老太太歇下了,让您别担心。\"她顿了顿,又道:\"他...还说,明日要陪您去看老太太。\"
我摸出袖中的船板,在月光下看那阴刻的\"贾\"字。
江水的潮气早散了,木头上却还留着股腥气——像极了这深宅里,总也散不尽的阴谋味。
竹影在窗纸上摇摇晃晃,像谁在黑暗里招手。
我突然想起宝钗昨夜说的话:\"贾家要是倒了,我们薛家...\"
可这一次,我们守住了。下一次呢?
风掀起窗纱,吹得船板\"咔嗒\"轻响。
我望着那抹晃动的黑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一局,我们赢了。
可更大的棋,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