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在窗纸上晃了半夜,直到更夫敲过五遍梆子,我才合了合眼。
紫鹃掀帘进来时,晨光正顺着竹帘缝隙漏进来,在湘妃竹榻上投下淡金色的格子,把我攥了一宿的密码本边缘染得发亮。
\"姑娘,宝二爷来了。\"她声音放得轻,却还是惊得我指尖一颤——密码本上\"沧波\"二字被压出道浅痕,像道未愈的伤口。
我理了理鬓角,起身时裙角扫过案上的安神汤碗。
那汤早凉透了,碗底沉着半枚枸杞,红得像贾环马褂上的酒渍。
宝玉站在廊下,月白缎子夹袄皱巴巴的,发辫散了半缕在肩头。
见我出来,他喉结动了动,眼尾还泛着昨夜哭过的红:\"林妹妹,我...我昨日听老祖宗说,环三弟他...\"
\"进来坐。\"我扶他进了屋,看他伸手去端茶,却见那手在茶盏边停住——指节微微发颤,像被风吹的竹叶。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掌心的温度烫得我一怔,这双手昨日还在祠堂里替我挡过飞溅的火星子。\"我前日喝了那碗参汤后,昏昏沉沉的总梦见火。\"他声音发哑,\"后来听见你喊'氰化钾',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林妹妹,我从前总觉得这些腌臜事离我远,可如今...\"
他尾音消散在风里。
我望着他眼底未褪的青影,想起前日祠堂爆炸时,他扑过来护我那一下——哪里是什么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不过是被护得太好的困兽。
\"你且宽心。\"我反手握住他,指腹蹭过他虎口的薄茧——那是前日替我抄《牡丹亭》时磨的,\"环儿的事不过是疥癣之疾,我既然能揪出他,就能护好你。\"
他睫毛颤了颤,忽然低头用鼻尖蹭我手背:\"我信你。\"
这声\"信你\"撞得我心口发软。
窗外的竹枝沙沙响,像谁在说\"傻姑娘\"——可我偏要做这个傻姑娘,偏要在这泥潭里趟出条路来。
\"云丫头和三妹妹来了!\"紫鹃在院外喊。
我抽回手,见史湘云掀帘的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鬓边的珊瑚坠子晃得人眼花;探春跟在她身后,月白绫裙角沾了点青苔印子,显然是从秋爽斋一路快走过来的。
\"林姐姐可算醒了!\"湘云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桌上的茶盘被撞得叮当响,\"昨日那场面可真痛快,我瞧着环儿那哭嚎样,比看《审头刺汤》还过瘾!\"
\"云丫头。\"探春坐得端正,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密码本,\"昨日林姐姐说要商量大事,可是为着那背后递刀的人?\"
我翻开密码本,纸页间飘落片枯叶——是昨夜落在\"沧波\"上的那片。\"前日甄家来信说,'树倒猢狲散时,唯清醒者可存'。\"我指尖划过密码本上的蝇头小楷,\"这清醒,得靠我们自己织张网。\"
湘云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这写的啥?
我瞧着像诗,又不全是。\"
\"这是密码。\"我指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句,\"表面是李商隐的诗,实际'昨夜'对应'初二','星辰'对应'盐引'。\"我抬眼望她们,\"我要你们帮我把这张网撒出去——云丫头耳尖,府里的老妈子、门房的小子,哪个嚼舌根你都能听见;三妹妹心细,那些七零八落的消息,你替我理出个线头来。\"
探春眼睛亮了:\"前日我查账时,见周瑞家的支了二十两银子说是买胭脂,可库房里新到的胭脂单子上写着十五两——\"
\"这就对了。\"我打断她,把密码本推过去,\"从今日起,诗社的诗稿都得经你们手。
若有要紧事,就按这密码写在诗里。\"
史湘云一拍桌子:\"得嘞!
我这就去小厨房,那些婆子们嗑瓜子时最会说闲话!\"她起身时带翻了茶盏,茶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个深色的圆,倒像块未干的墨。
探春把密码本收进袖中,起身时裙角扫过我案头的狼毫:\"林姐姐放心,我每日酉时来你这里,把消息汇成册。\"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昨日赵姨娘被关在马圈,我去送水时,她骂'那杀千刀的让我儿顶罪'——'那杀千刀的',怕不是北静王府的人?\"
我攥紧了袖口。
北静王的名字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疼。
前日祠堂的火药,昨日的氰化钾,哪样是贾环那草包能弄来的?
日头爬到西墙时,窗纸上的竹影拉得老长。
紫鹃掀帘进来,压低声音:\"甄家的人在后角门,裹着青布斗篷。\"
我绕到后院,青苔石径上落着几片新叶。
那人身子缩在斗篷里,见我来忙作揖:\"林姑娘,江南商会近日动静蹊跷。
上回说的盐田,原本该三月交割的契约,这月突然改了五次日期。\"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前儿在码头截的货单,写着'绸缎',可搬运时听着是瓷器——\"
\"瓷器?\"我捏着货单,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
北静王的庄子在江南有瓷窑,去年还送过贾母一套冰裂纹茶盏。
\"更怪的是...\"他声音更低,\"有商队往京城运货,可货单上的商户,好些是去年抄家的官员名下的。\"
我望着他斗篷下露出的半只鞋——青布白底,针脚细密,像是江南绣娘的手艺。
甄家与我家有旧,当年我父亲林如海在扬州做巡盐御史时,没少照拂他们。
如今他们冒风险递消息,怕也是知道\"树倒\"时,谁都跑不了。
\"劳烦再探。\"我把碎银塞进他手里,\"若有'沧波'相关的消息,立刻送过来。\"
他点头哈腰退下时,院外传来莺儿的声音:\"宝姑娘来了,说是给林姑娘送蜜饯。\"
我转身时,薛宝钗已掀帘进来。
她穿件蜜合色夹袄,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烟火气:\"昨日见妹妹操劳,我让莺儿做了桂花蜜饯,最是润喉的。\"
她目光扫过我案头的密码本,又迅速移开:\"方才听周瑞家的说,妹妹要去江南?\"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消息传得倒快。
\"江南的生意,我跟着母亲学过两年。\"她指尖抚过茶盏边沿,\"若妹妹不嫌弃,我愿同去。\"
我盯着她耳坠上的东珠。
那珠子圆得过分,倒像北静王府去年春祭时赏的。
可她说的没错,她跟薛蟠跑过几趟商道,认得出货单上的猫腻。
\"既如此,明日卯时三刻,角门见。\"我笑着应了,\"有宝姐姐作伴,路上也热闹些。\"
她起身告辞时,步摇在门框上碰了碰,发出细响。
我望着她背影,突然想起前日她停在唇边的茶盏——那时贾环的毒酒被揭穿,她的茶盏悬在半空,茶水纹丝未动。
是早有察觉,还是...
\"姑娘,该收拾行装了。\"紫鹃抱来个青缎包袱,\"宝二爷听说你要出门,送了块暖玉,说贴着心口不冷。\"
我摸着包袱里温温的玉,走到廊下。
月洞门外的玉兰树抽了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可我知道,这满园的春景下,埋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根。
次日卯时的晨雾还未散,角门外停着两辆青帷马车。
薛宝钗站在车边,斗篷上沾着细密的水珠,见我来便掀开车帘:\"妹妹请。\"
我踩着脚凳上车时,回头望了眼潇湘馆的竹影。
晨雾里,那些竹枝摇摇晃晃,像谁在挥手。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我摸到袖中宝玉送的暖玉。
它贴着心口,烫得人发慌——这一路,怕是要比想象中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