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妆匣钥匙在床头坐了半夜,窗棂外的竹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在敲窗。
紫鹃给我披了三次斗篷,最后蹲在脚边打盹,发辫散了半缕垂在青石板上。
天刚蒙蒙亮,我就推醒她:\"去回老太太,说我有要事要在荣禧堂说。\"她揉着眼睛要问,我指了指妆匣:\"事关宝玉的玉。\"她立刻清醒过来,连鞋都没换就往外跑,绣鞋后跟沾了露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两串湿印。
荣禧堂的鎏金兽首门环被敲得咚咚响时,我正站在廊下等。
晨雾未散,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透过半开的雕花门能看见贾母的素色缠枝纹椅还蒙着锦袱,王夫人的掐丝珐琅茶盏搁在案头,茶沫子结了层薄壳——显然来得早了。
最先到的是贾政。
他穿着青灰色素纱直裰,腰间玉佩撞出细碎声响,见了我只微微颔首:\"林丫头,可是玉的事?\"我点头,他便背着手进了堂,在东侧紫檀木椅上坐得笔直,茶盏被他捏得吱呀响。
接着是贾环。
他穿了件簇新的宝蓝缎子夹袄,领口绣着金线云纹,可走路时脚尖总往内勾,像只偷了食的鹌鹑。
见我站在廊下,他眼皮跳了跳,别过脸去咳了两声,倒把自己呛得直捶胸口。
最后贾母柱着镶玉拐棍来,身后跟着鸳鸯捧着痰盂。
她一眼看见我,眉毛就挑起来:\"颦儿这是唱的哪出?
早饭都不吃就把人拘来。\"我扶她坐定,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老太太,今儿要查的是宝玉通灵玉被调包的事。\"
堂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食的声音。
王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了半襟茶渍;贾环的宝蓝夹袄蹭着椅背,刺啦一声勾出根线头;贾政的玉佩不响了,他直勾勾盯着我,连胡子都在抖。
我从袖中取出个锦盒,盒盖掀开时,贾母凑过来:\"这不是...前日蔷哥儿送的碎玉?\"我点头:\"这是从玉器行后巷捡的,和宝玉颈上那块纹路严丝合缝——原是同一块玉敲碎的。\"又摸出张当票拍在案上,\"这是赵姨娘上个月当掉的金镯子,当票日期正是宝玉说玉发烫那日。\"
贾环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能说明什么?
我娘当镯子是要给我做冬衣!\"他脖颈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锦缎袖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子。
我把莺儿的本子推过去:\"莺儿记了宝玉三年戴玉的习惯。
真玉沾了汗会发凉,假玉却越戴越烫——前日宝玉说玉烫得手背起泡,您猜怎么着?\"我盯着他发颤的喉结,\"我让小丫头拿真玉去试,浸在温水里都没他那块烫。\"
堂里响起抽气声。
王夫人突然抓住贾母的手:\"老太太,环儿才多大,哪懂这些?\"贾母没理她,只盯着贾环,眼神像把刀:\"环儿,你说。\"
贾环的宝蓝夹袄全湿了,后背洇出个深色的月牙。
他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青砖上闷响:\"我...我就是想让老太太看看,我也能成事!
那术士说,用假玉压着宝玉的贵气,老太太就会...就会把南安郡主指给我...\"他越说越小声,最后趴在地上哭起来,鼻涕泡都蹭在青石板上。
贾政\"啪\"地拍了下案几,震得茶盏跳起来:\"逆子!
为了个虚衔,连兄弟都害!\"贾母的拐棍重重敲在地上:\"把赵姨娘和那术士都拘了,家法伺候!\"鸳鸯应了声,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往外跑,裙角扫过贾环的发顶。
我正要松口气,眼角突然扫到个影子。
费婆子缩在门后,灰布围裙上沾着灶灰,可她看贾环的眼神——像老猫盯着快断气的耗子,嘴角还勾了勾,转瞬又低下了头。
散堂时已近晌午,贾母拉着我的手直拍:\"颦儿这孩子,比我那几个儿子都明白。\"贾政也冲我点头:\"往后府里的事,你多操点心。\"我笑着应了,可余光总往费婆子那边飘——她正弯腰收拾贾环撞翻的椅子,指甲缝里沾着黑泥,像藏着把淬了毒的刀。
回潇湘馆的路上,紫鹃捧着妆匣叽叽喳喳:\"姑娘今儿可真威风,把环三爷说得哑口无言。\"我摸了摸袖中剩下的半块碎玉,凉得刺骨。
廊下的桂树正落着花,金黄金黄的铺了满地,可我总觉得,有片乌云正从宁国府方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
推开潇湘馆的门,鹦哥端着药碗迎上来:\"姑娘,该喝参汤了。\"我接过碗,看水面晃着自己的影子——眉梢还带着刚才的锐气,可眼底多了道细纹。
窗外竹影摇晃,像有人在敲窗,又像在提醒我:费婆子的黑指甲,贾环没说完的话,还有那术士...
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望着妆匣上的铜锁,突然伸手扣开——里面除了碎玉和当票,还躺着块帕子,是秦可卿昨晚塞给我的,帕角还留着泪渍。
\"林妹妹,那术士说,假玉里封着...封着宁国府的怨气。\"她昨晚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展开帕子,里面滚出粒朱砂丸子,带着股腥甜的血气。
风卷着桂香扑进来,把帕子吹得翻卷。
我盯着那粒丸子,突然听见后院的老槐树发出吱呀声——像有人在爬树,又像...
\"姑娘?\"紫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宝二爷差人送了糖人来,说要换玉。\"
我把帕子重新包好,藏进妆匣最底层。
铜锁咔嗒扣上的声音,比昨夜更响了些。
窗外的竹影还在晃,可我知道,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