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和田玉扳指往潇湘馆走时,银杏叶正打着旋儿落在肩头。
紫鹃举着的灯笼被风掀得摇晃,灯影里那道斜斜的影子又出现了——和昨日在后廊撞见的一模一样。
我盯着地上三寸金莲的泥印,青布鞋底的针脚都和费婆子今日穿的那双对得上。
袖中贾蔷的密信被掌心焐得发潮,\"亥时三刻后巷码头,扬州船家\"的字迹在指腹下凸成一道痕。
\"姑娘,当心阶角。\"紫鹃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拽出来,她举灯照向我脚边,月光下青石板的缝隙里,半片碎瓷闪着幽光。
我蹲下身拾起来,瓷片边缘还粘着点金漆——是赵姨娘房里那套鎏金茶盏的碎片。
前日她摔茶盏骂贾环没出息时,我正倚在廊下咳嗽,碎瓷片溅到我鞋面上,还是紫鹃帮我捡的。
回屋时,鹦哥正给案头的墨兰浇水。
她见我攥着瓷片发怔,伸手要接:\"姑娘又捡什么宝贝?\"我反手把瓷片收进妆匣最底层,那里压着赵姨娘房里抄来的当票,还有贾环找老掌柜改账本时留下的松烟墨样。\"明日卯时来我房里。\"我解着璎珞对她说,\"带笔墨,要最细的狼毫。\"
次日清晨,窗纸刚泛起鱼肚白,鹦哥就抱着砚台候在廊下了。
她鬓角沾着露水,见我掀帘出来,忙把捂在怀里的铜手炉递过来:\"姑娘昨夜咳了半宿,手该凉透了。\"我接过手炉,暖意从掌心漫到胳膊,突然想起前日给宝玉送枇杷膏时,袭人说他总把通灵宝玉捂在胸口,说是\"离了这玉就心慌\"。
\"今日起,你每日辰时、未时、戌时三刻,记三笔。\"我拉着鹦哥在廊下石凳坐定,指着远处怡红院的飞檐,\"第一笔,宝兄弟是否佩着通灵宝玉;第二笔,他摸玉的次数;第三笔,玉的温度——用手背试,别让他察觉。\"
鹦哥的柳叶眉拧成个小疙瘩:\"姑娘这是...?\"
\"上月十五,宝兄弟在沁芳闸钓鱼,玉滑进水里。\"我望着池中残荷,水面倒映着我和鹦哥的影子,\"他捞起来时,我替他擦玉,发现绳子结头松了。
前日他在老太太屋里下棋,玉磕在桌角,我瞧着那道裂纹,和去年端阳节磕的位置不一样。\"
鹦哥的手指绞着帕子,突然顿住:\"姑娘是说...有人调包?\"
我没答话,只把装着松烟墨样的纸包推给她。
那是昨日从贾环改的账本上刮下来的,和费婆子房里那锭\"松雪斋\"墨一个味儿。\"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紫鹃。\"我按住她要开口的嘴,\"等攒够七日的记录,你拿给我看。\"
鹦哥走后,我让小丫头去请贾蔷。
他来的时候,月洞门外的桂树正落着碎金似的花,他踢着石子进来,靛青直裰沾了草屑:\"林妹妹找我?
可别又让我去戏班盯芳官——前日龄官拿水袖抽我,说我像偷桃的猴子。\"
我把密信拍在他手里:\"费婆子今夜去后巷码头,船家是扬州来的。\"
贾蔷的笑僵在脸上,他捏着信笺凑近窗棂,阳光透过纸背照出\"扬州\"两个字:\"扬州...林姑娘老家?\"
\"扬州有玉匠。\"我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前日我让他去当铺赎的,\"通灵宝玉是大荒山青埂峰的顽石,可天下玉匠都知道,真和田籽料的沁色是从里往外透的。
若有人要造块假玉...得找会做旧的师傅。\"
贾蔷突然把信笺塞进嘴里,我还没来得及拦,他已经嚼碎了吐在地上:\"我这就去城里玉器行,问最近有没有扬州来的生客。\"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冲我笑,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林妹妹放心,我扮成买玉的阔少,保准没人认出我是宁府的混世魔王。\"
他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游廊尽头,小丫头就跌跌撞撞跑进来:\"姑娘!
怡红院的袭人姐姐来报,宝二爷...宝二爷疯了!\"
我手里的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小丫头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嘴里直念什么'假的,都是假的',摔了茶盘,砸了妆台,袭人姐姐按不住,平儿姐姐去请大夫了...\"
等我赶到怡红院时,满屋子都是碎瓷片。
宝玉歪在榻上,头发散着,领口的盘扣扯掉了两颗,露出脖子上的红绳——通灵宝玉不见了。
袭人跪在地上抹泪,衣襟上沾着茶渍:\"我就出去倒个痰盂,回来就见他把玉扯下来摔在地上...姑娘您瞧!\"她指着墙角,一块青灰色的石头躺在碎瓷堆里,表面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被砸得缺了半边\"寿\"字。
我蹲下身拾起那块石头,触手生凉。
宝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眼睛发红,像要把我看穿:\"林妹妹,你说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他的指甲掐进我腕骨,\"昨日我在祠堂给祖宗上香,玉突然烫得烧手。
夜里做梦,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说...说这玉是假的,真玉早被人换走了...\"
\"宝兄弟,你累了。\"我抽出手替他理了理乱发,他额角全是冷汗,\"大夫就快来了,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啊?\"
袭人递来温好的参汤,我接过来吹了吹,凑到宝玉唇边:\"你记不记得那年在桃花树下读《西厢》?
你说我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说你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宝玉的睫毛颤了颤,慢慢闭上眼,手从我的袖角滑下去,参汤洒在他衣襟上,晕开一片浅黄。
\"姑娘,大夫到了。\"平儿掀帘进来,身后跟着张太医。
我把宝玉交给袭人,退到廊下。
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我望着墙角那块假玉,突然想起昨夜在妆匣里翻到的瓷片——赵姨娘摔茶盏时,碎瓷片溅到我鞋面上的位置,和今日宝玉摔玉的位置,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
\"林姑娘?\"平儿碰了碰我的胳膊,\"要进去吗?\"
我摇了摇头,望着西斜的日头。
潇湘馆的竹影该爬上窗纸了,案头那本记着宝玉摸玉次数的本子,此刻该在鹦哥的妆匣里。
费婆子今夜亥时三刻的船,贾蔷该在玉器行里和老板攀交情了。
我摸了摸袖中那块假玉,凉意透过锦缎渗进骨髓——有些事,该在月上柳梢头时,理个清楚了。
\"我回潇湘馆。\"我对平儿说,\"替我告诉袭人,宝兄弟醒了,让她立刻差人来知会。\"
回屋的路上,银杏叶还在往下落。
我踩着满地碎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游廊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紫鹃举着的灯笼被风掀开,灯影里那道斜斜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我没躲,反而迎了上去——有些蛇,总得让它先吐信子,才能看清七寸在哪儿。
推开门时,案头的墨兰正散着幽香。
我把假玉压在妆匣最底层,那里已经压了赵姨娘的当票、贾环的墨样、还有鹦哥今日记的第一笔:\"辰时三刻,宝二爷佩玉,摸三次,玉温如体温。\"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我吹灭灯,黑暗里,妆匣的铜锁闪着冷光。
今夜亥时三刻,后巷码头的船该到了。
有些秘密,该见一见月光了。